第10章
紹興雖不如臨安繁華,但也是個大城。
市坊制度被徹底打破以後,百姓可臨街設鋪,不用按時啟閉。
無論繁華街道或是偏遠小巷,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均能便利地買到。
顧行簡在街角的書坊裡買了兩本書,就回到顧居敬買的那座民居。
民居不起眼,隻是個小四合院,門開在巷子裡。
崇明正在院子裡練劍,看到顧行簡提著包裹回來,連忙過來接。
顧行簡回到屋子裡換了身涼衫,便坐在西側間裡看文書。
崇明悄悄進來添過兩次茶,其餘時間就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托腮看著天空。
相爺被台諫官彈劾停官之後,難得清閒幾日,到紹興來散心。
可人在這兒吧,心還在朝中。
昨夜那麼晚回來,還秉燭看文書。
崇明磨墨的時候偷偷瞄了兩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減啊,小到臨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爺過目。
這哪裡像是個停官的人。
分明是把政事堂給搬出來了。
「阿弟!
阿弟快來幫忙!
」顧居敬人未到,聲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來,怯生生地回頭看了一眼。
二爺這是怎麼了?
明知道相爺喜靜,還這麼大聲。
顧行簡正在寫字,眉心已經皺了起來,仍是提筆蘸墨,裝作沒聽見。
「阿弟,要出人命了!
」顧居敬又高喊了一聲。
顧行簡閉了閉眼睛,把毛筆擱在筆架上,額角突突地跳。
他就知道清靜不了幾日,兄長便會原形畢露。
他起身走出房門,來到廡廊下,看到顧居敬大步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婆子和一個小廝。
婆子還背著人,他們一同進了東邊的耳房。
不知道又撿了什麼阿貓阿狗回來。
他拍了拍衣袍,準備退回去。
顧居敬從耳房跑過來:「阿弟,我這有個人……」他話未說完,顧行簡已經打斷:「我沒空,讓崇明找個大夫來看。
」
「是夏家那個丫頭!
」顧居敬生怕弟弟拒絕,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誇張道,「我今日在泰和樓喝酒,遇到陸彥遠和他的夫人,這丫頭也在。
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怪可憐的。
你醫術那麼好,不能見死不救吧?
」
顧行簡淡淡地看著兄長。
夏家的幾個姑娘,能讓兄長這麼熱心的,也隻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嵐了。
他不置可否,就這樣被顧居敬強行拉去了耳房。
崇明愣了愣,相爺幾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他也跟了過去,想瞧個究竟。
耳房裡,婆子正坐在床邊給夏初嵐擦臉,不停地對六平說:「我老婆子活到這般年紀,還沒見過這麼俊的丫頭。
那些人怎麼下得去手喲。
」
顧居敬把顧行簡拉到床邊,又親自去搬了張杌子,讓他坐下。
他道:「你們倆快讓讓,大夫來了。
」
婆子和六平連忙讓開,顧行簡也不說話,伸手搭脈。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臉頰瘦削,皮膚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樸素,看起來氣質溫潤,就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但又有股說不上來的氣勢。
六平總覺得他面善,好像在哪裡見過。
忽然想起來,這不是昨天跟顧二爺一起來的那位留鬍子的先生?
咦,鬍子呢?
顧行簡搭完脈,平靜地收回手。
顧居敬忙問:「怎麼樣?
是被下毒了嗎?
」六平也著急地看過來。
顧行簡問六平:「當時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
六平連忙回答:「燃了,小的聞著是股很濃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東西。
這位爺,是香有問題嗎?
」
顧行簡搖了搖頭,四下看看。
顧居敬會意,連忙遞了條乾淨的帕子過去。
顧行簡邊擦手邊說:「你家姑娘本就氣血兩虧,有暈眩之症。
那香應該是番貨,氣味濃烈,尋常人若聞不慣,身體便會不適。
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點八珍湯給她服下。
」
顧居敬點頭,忙打發那個婆子跟著崇明去辦了。
他們這次微服出行,沒多帶人,身旁連個婢女都沒有,隻能將就著使喚臨時雇來的婆子。
顧行簡起身,見六平還盯著床上的人,杵著不動,便淡淡地說:「若不出所料,一個時辰內她會醒過來。
你先回家去報個消息,免得家中長輩擔心。
最好再叫個貼身侍女過來,方便照顧。
」
六平連忙應是:「還是您想的周到,小的這就去辦。
」他一邊往外跑,一邊想,來之前分明還很有戒心,不放心將姑娘帶到陌生男人的住處。
可是見到這位先生以後,又覺得他是個謙謙君子,沒來由地相信他。
這位先生究竟是什麼人呢?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
剛剛還晴空萬裡,這會兒便烏雲密佈,雷聲轟鳴,將有一場大雨。
顧居敬跟在顧行簡後面,一直走到西廂房。
顧行簡無奈地停下腳步:「阿兄跟著我作何?
」
顧居敬賠著笑容:「我想起還把老友丟在泰和樓裡,沒個交代。
家裡請阿弟代為照看一下,如何?
」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容可掬。
若不是見慣他生意場上那些手段,當真以為是個大善人。
顧行簡沒說話,逕自坐下繼續看文書。
顧居敬就當他答應了,興沖沖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果真大雨滂沱,天地間升起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的。
夏初嵐被雨打在瓦上的聲音弄醒,支著身子坐起來。
陌生的地方,身旁沒有人。
她下床走到屋外,雨勢太猛,移動不得。
她隻能站在廡廊下,四處看了看。
江南普通的兩進民居,堂屋闊三間,青瓦覆頂。
院中種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根部有轉砌的六邊形護壇,旁邊擺放著幾盆不知名的小花,沒有人往來。
她隱約記得暈過去以前,看見了六平和顧居敬,應該是他們帶她來的。
她覺得有些冷,抱著手臂坐在門邊的石墩上,仰頭看著梧桐的樹冠發呆。
她來自後世人人平等的社會,今日是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特權階級跟庶民階級的不同。
好比她是商戶女,莫秀庭是官家女,從出生就決定了各自的命運。
不論是住的地方,用的東西,還是嫁的男人,以後生的孩子,差別都太大了。
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也有的是辦法,多的是人替她去辦。
她犯不著親自動手,那樣太有**份了。
夏初嵐忽然生出無限唏噓。
倘若她沒有來,原主沒有上吊自盡,那個被毀了名聲又失去父親庇護的少女,恐怕終究逃不過被命運的洪荒所吞噬。
可縱然她來了,除了改變夏家覆滅的命運,依舊改變不了她的出身。
因為這樣的出身,讓莫秀庭覺得她癡心妄想,讓陸彥遠覺得她根本不值一提。
「何為高貴,何為低賤?
」她喃喃自問,覺得有些迷茫。
「這麼大的雨,坐在外面,不怕淋著麼。
」旁邊有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來。
夏初嵐回頭看去,身材修長的男人站在雨裡,一手執著傘,另一手端著白瓷碗。
傘是傾著的,他的肩膀還露了些在外面,被雨打濕,藥碗上卻一粒水珠都沒有。
他很瘦,顴骨便顯得突出,修皙清俊,眼睛……她一下子認了出來:「您是昨天那位先生?
」隻是沒有鬍子了。
顧行簡收了傘靠在牆角,端著藥碗走過來:「我阿兄帶你回來的。
這是八珍湯,隻剩下一點殘渣,有點苦,將就著喝。
」
這事本不該他來做,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後廚收拾殘局。
平日家裡不怎麼開火,多是叫的外食。
崇明原以為那個婆子會,哪知道婆子也是個生手,兩個人一頓折騰,險些將廚房給燒了。
見夏初嵐不接,隻顧盯著自己看,他道:「怎麼,我臉上有東西?
還是擔心這碗藥有問題?
」
「不是,多謝先生。
」夏初嵐連忙伸手將碗接過來,低聲道謝。
盯著人看確實失禮,她隻是太意外了,原以為要費一番工夫才會再見的。
但是人家出手相救,書的事反而不好開口了。
藥果然有點苦,還有股焦味,她一邊喝一邊眉頭緊蹙。
好不容易喝完,她嫌棄地將藥碗拿遠一些,側頭輕咳兩聲。
好苦,舌頭都麻了。
果然還是個孩子。
顧行簡忍不住一笑,背手看著從屋簷落下的雨線:「方才你問,何為高貴,何為低賤。
人的出身固然沒辦法選擇,路卻是由自己走出來的。
在本朝,寒門子弟也可以躍居宰執之位,反而是世家大族,如若子孫不爭氣,繁華富貴也維持不了幾代。
所以,何謂高低?
你能將夏家經營至此,已是十分難得,沒必要為出身介懷。
」
剛剛他都聽見了?
夏初嵐看著男人瘦削的側臉,彷彿跳躍著光芒,心中一動。
他是在安慰自己吧?
顧家雖然出了個權勢滔天的宰相,一個大商賈,但聽說原先也是清貧人家。
她本就是有感而發,還沒到妄自菲薄的地步,不過這段話,她記在心裡了。
「多謝先生指點。
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是做什麼營生的?
」夏初嵐試探地問道。
這人看談吐,看氣勢,都很不簡單。
「我也姓顧,家中行五。
以前在國子監教書。
」顧行簡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
這話不欺人。
早年他擔任過國子博士,雖然任期很短,但跟手下的學生都處得很不錯。
那些孩子大概同這丫頭差不多大,很愛纏著他,「老師老師」地叫個不停。
如今,他們大都在各地任職,逢節令便會派人上門送禮物,遠的便捎封書信來問候。
為人師表最有成就感的,便是桃李滿天下了。
夏初嵐知道他也許有所隱瞞,但在國子監教書,已非常了得。
國子監的學府所教出來的,可都是未來的官吏,國家的股肱之臣。
兩人正說著話,雨也漸收,太陽又出來了。
「姑娘,姑娘!
」思安從外面衝進來,停在夏初嵐面前,擔心地問道,「您沒事吧?
六平回來說您暈過去了,奴婢都嚇壞了。
」
六平跟在後面進來,先對顧行簡行了一禮。
無論如何,今日這位爺和顧二爺都幫了姑娘,他很感激。
「我沒事。
」夏初嵐問思安,「三叔可回家了?
」
思安也看到顧行簡了,隻覺得奇怪,還來不及細想,聽到夏初嵐問她,連忙回到:「三爺平安歸來,還一直派人過來問您的情況。
姑娘,我們快回去吧,夫人和六公子都很擔心您。
」
夏初嵐點了點頭,轉身對顧行簡施禮道:「多謝先生和令兄相救,改日必備薄禮答謝。
為免家人擔憂,我不便久留,告辭了。
」
「舉手之勞,無需言謝。
恕不遠送。
」顧行簡淡淡地說完,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