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弟四四六章 同樣夜色 不同師徒
“我家主人年紀越高,修為愈深……隻是身體終究跟不上修為,他迫至巔峰,頂多也是出個三五拳而已,隻是這三五拳在普天之下,怕是沒有幾人能夠接得住的……”
那中年人的話語在耳邊落下來,視野之中,紅提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幾滾,鮮血與塵土混在一起,顏色暗紅。
寧毅朝著那邊走過去,目光陰沉,以掌心按了按微微發疼的額角。
他跑到紅提身邊半跪下去,伸手想要扶她,卻又不敢亂動手。
那邊周侗說道:“你最好不要亂碰她。
”
寧毅望了周侗一眼,目光之中殊無喜怒。
不遠處,周侗雙手收氣,背負在身後:“哦?
你想殺我?
”
寧毅沒有說話,紅提目光晃了晃,伸出手來抓在寧毅的手臂上,她掙紮著想起身,“哇”的又是一口血吐出來。
寧毅連忙攙住她的後背。
無論紅提武藝多麽厲害,終究是二十多歲的女子,受傷之中身子也顯得格外單薄,寧毅幾乎是盡量小心地抱住了她,紅提隻是抓住他的衣袖,過得好半晌,方才開口:“周師傅不想殺人,我、我沒事……”
“我這三拳是你自己接住的,要說我不想殺人,那也難講。
”周侗看著這邊,微頓了頓,又道,“你這打法是在戰陣之中悟出來的,但面對著我這老頭子,卻想著留手,這很好。
你這等年紀能有這等修為,顯然有些奇遇,這倒也很不容易。
”
他說這話,寧毅有些聽不太懂,紅提卻偏頭看了看寧毅。
周侗注意到她這動作,“哦?
”的一聲,有些訝異。
此時那中年人也已經走過去,紅提掙紮著坐起來,稍作調戲,她被打飛在地之時看來還頗為嚴重,這時候狀況倒是越來越好。
周侗等了一等,說道:“我不知你們為何惡了高太尉,老夫以前在禦拳館任教,與太尉府是有從屬關系的,算是有些香火之情。
也曾應承過他們,必要的時候會為上頭辦些必要的事情。
這次太尉府央我出手,用的是這層關系,隻是我答應的乃是太尉府,未必就是哪個太尉,高俅小瞧於我了,此事就此作罷吧。
你們自己也得小心一些。
我正在前方縣城投棧,你的傷若不妨事了,我們可以同去。
”
寧毅在紅提身邊沒有說話,隻是周侗這番話說完,紅提吐出一口氣,也緩緩地站了起來,在寧毅的攙扶下拱手道:“前輩這三拳,對紅提啟發很大,往後若有所成,須得謝過前輩的教導。
”
“我打你,你受傷未死,能有突破那也是你的本領,無需在意我。
”周侗負手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扭頭望向寧毅,“對了,寧公子其實是在右相手下辦事,是吧?
”
“差不多。
”寧毅語氣冷淡。
周侗點了點頭:“右相是個有本事的人,你受他青睞,也無怪能做出這番事情……”那語聲不高,言語之中,不無歎息之情。
他揚名天下之時,也正好是秦嗣源當年的全盛時期。
禦拳館隸屬皇家、兵部,而當年的秦嗣源,正職便是兵部尚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曾是他的頂頭上司之一。
周侗一生立志,習武報國,在禦拳館之中教習時,也曾數度上書想要領軍,隻是秦嗣源本就是重實務之人,對於什麽武學上的天下第一並不感冒。
寧毅當初在杭州想要研究武學,那位老人家也就是這種態度。
一心習武之人就算武藝再高強也未必會練兵,就好像李白的詩詞再豪邁,他本身也不見得是什麽能吏。
秦嗣源當初日理萬機,一個禦拳館的教頭,注意就注意,不注意就放空了。
周侗一生在官場抱負上並不得志,未必沒有秦嗣源的一份理由,但此時說起秦嗣源,卻也不得不讚一句“他是有本事的人”。
寧毅能得秦嗣源的賞識,在他這邊看來心情估計也有些複雜。
這些緣由,寧毅不久便能想得清楚。
對方最終看起來並未下殺手,寧毅的心情卻不見得好。
但眼下的事態中,梁山人還沒有出現,紅提也受了傷,他也不會講究什麽傲氣,對方既然開口相邀,寧毅也就攙著紅提趕緊隨他進城。
梁山的眾人,最終卻也沒有出現。
周侗主仆二人照顧紅提的傷,走得不快。
不久之後,這彼此相識不久,氣氛與心情也未必能融洽的四人進入儀元縣城,寧毅與紅提投棧住下,到的夜晚還一道吃了頓飯。
看得出來周侗對寧毅不見得有多少好感,倒是對紅提這個武道上的後輩能有如此身手還是頗為滿意,言語之中,指點了紅提不少武道上的經驗。
而在這頓飯局快要吃完時,周侗還是對寧毅說了些話。
“寧公子,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
他語氣平淡,寧毅也並不見得熱情:“你說,我聽聽。
”
周侗簡單說完了拜托的事,寧毅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不久之後與紅提一道離開回房。
他對於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眼下沒什麽好感,雖然理智上都能夠理解這類高手的各種壞習慣,而且或許對紅提也會有好處,但思及紅提方才的傷勢,便不見得有什麽好心情。
隻是這等厭惡感還不到要殺了他的地步,這類高手實在太厲害,到了周侗這等修為,秋風未動蟬先覺,厭惡他又不打算殺他的話,往後最好就是不要打交道為好。
隻是對於紅提,他心中也有著些許的意見。
將紅提送回房間,又按照她給的方子抓了些藥物熬好送去,再給她端來洗臉的熱水、備好毛巾等物,寧毅才準備說。
而紅提對於這位弟子“尊師重道”的行為看來頗為滿意,被寧毅叮囑著不要亂動,她便也坐在床邊,雙手平平放在膝上,看著寧毅忙忙碌碌地安頓她,面上帶著微笑,臉色紅紅的,小媳婦一般。
但接下來便被念了。
而人們被說的第一句,往往是“不是我說你。
”
“不是我說你。
”寧毅皺眉說道,“我下午就有點忍不住了。
人家天下第一啊,鐵臂膀周侗,我都說過好多次了。
這種老頭子,說了要打你,為了面子一定是要打你的,你居然還留手了。
那老頭說你想要留手,你別不承認啊,你才二十多歲,又不是什麽天下無敵,在周侗面前想留手,說出去以後大家會說打死你都是活該的。
你當自己是方臘還是司空南啊!
”
從下午開始寧毅心中就在想著這件事,以他養氣的功力,對著旁人固然可以所有情緒都放在心裡,對上自己人,便直接了一點。
隻是這話說完,紅提也在那邊看著他,笑容變得更深了,隻是語氣顯得委屈。
“你……真想我不留手的跟周前輩打啊?
”
“不能留手啊……另外不要叫什麽周前輩,對他沒什麽好感。
”
“可是……你也聽到了,我是戰陣之上練的打法,全力出手便是生死相搏,對上武藝低些的倒是沒事。
對上這位周前輩,若我不留手,他便也留不了手。
今日要分勝負,就自能不死不休……那樣,我今日肯定是死了……”
紅提說到最後,語氣輕柔,寧毅皺了皺眉,表情僵了片刻之後方才揮手:“這樣啊……那就算了,這家夥的武功確實太高,他三拳就能打成那樣……實在是個老怪物……”
紅提搖頭道:“也不是,當時他若真要殺人,我還是可以立刻起身護著你逃的……”
說到這裡,臉色微微紅起來,寧毅愣了愣:“那……你……騙人的啊……”
紅著臉的女子繼續用力搖頭:“不是啊,當時要立刻起來搏命,往後傷勢難愈,若是順其自然,我調息好後,便無大礙了。
嗯……這樣總是好些……”
鎮定地將這番話說完,紅提臉色才恢復平常,看了寧毅一眼。
“不過,周前輩拜托你的那件事情……你準備答應他嗎?
”
寧毅的臉色嚴肅下來,片刻,冷漠地搖了搖頭:“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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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毅等人既然在客棧中住下,不久之後,便有官府之人以及獨龍崗散布在周圍縣城尋他的人找過來。
寧毅安頓好紅提之後,一一接洽做了安排,他既然已經無事,客棧之中又有紅提與周侗、以及周侗身邊那位名叫“福祿”的仆人在,接下來,便是官兵與獨龍崗對竹溪、安平幾縣的大規模清掃,寧毅這邊,就沒有太多後續的麻煩了。
他接洽這些人時,周侗也在附近看了看,其後也隻能歎息於這年輕人的本領,齊魯綠林的一番浩劫,看來不可避免。
隻是以他此時的心情和想法,也是懶得為這些綠林人出頭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周侗的這邊,大抵也有著“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的感覺,有些事情,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這天在儀元縣的這間客棧裡,寧毅與紅提住的是兩間上房,周侗由於與老闆的關系,住的是客棧後方一個原本屬於老闆的獨立的小院子。
也不知是因為習慣還是什麽,夜色漸深之時,周侗並未睡去,他在院落中緩緩地練了一套拳,然後坐著喝茶,點一盞油燈編寫武經直到深夜。
待到子時過後,又在院落裡拿了根木棍練了簡單的棍法,不久,巡夜人敲起銅鑼。
院落的後門外,一道身影在黑暗的道路上遲疑著,已經徘徊好久,待他終於鼓起一絲勇氣時,院門開了,光芒從裡面浸出來,出現在門口的,是作為周侗仆人的中年人福祿,他臉上帶著笑容,對外面的男子伸了伸手。
“林衝小弟,別多想了,便進來吧。
”
“大師兄……”此時站在門外街道上的,正是林衝,他眼中噙著淚,“我今天看到師父來了……師父他老人家……”
“噓,莫要聲張。
主人他都知道的。
”
林衝點了點頭,朝著裡面走去,進入院門,他便看到了正站在院落一角小幅度揮動手中棍棒的老人。
他眼中一熱,便跪下了,頭磕下去。
“師父……”
像是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林衝語聲哽咽,卻說不出話來,隻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頭,老人在牆角揮棒,並未說話,他便一直伏在地上跪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院落中,夜色裡,隻有周侗偶爾揮棒驚起的響聲,這邊的屋簷下,福祿籠著袖子,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
如此過了近半刻鍾的時間,周侗手中的棍棒停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
“你……來做什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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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做什麽?
”
院落裡寂靜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此時才有著些許的緩解。
林衝跪在那兒,身形微微有些顫抖,他自幼習武,眼前的周侗,未必是他最親近的一名師父,但絕對是最重要的師父。
這一切也是因為禦拳館並非是什麽私人武館的緣故,周侗就算閉門收弟子,人數也算不得少,師徒間的感情,未必有一般的私人武館那般親近。
對於周侗,林衝心中是崇敬的。
但因為這樣的原因,當幾年前周侗自禦拳館離開後,師徒倆其實就沒有了什麽聯系,也是因此,自己出事時,找不到也沒想過找這位師父幫忙。
及至後來落草,知道周侗端正性格的林衝便知再無回頭路。
他之前未曾想過還能遇上這位自離開後便閑雲野鶴的師父,但今日既然見了,便是不得不來了。
其實在他心中,又何況不期待這些已經越來越少的親朋的理解?
“弟子、弟子無奈落草,情知師父必定責罰,但……”
“責罰?
”林衝話未說完,那邊的老人已經笑了出來,“責罰……我為何要責罰於你?
林衝,我已老了,而你已反了。
何謂反?
天下家國、人倫師徒,便再難拿來束縛於你了,我又為何還要罰你,罰你……可還有用麽?
”
林衝的額頭磕下去:“唯有師父的教誨,林衝一直未敢忘卻,隻是……實在是遇上了冤屈難言之事……”
“我知道!
”老人擡高了聲音,然後點頭,“我知道你所經歷的事,我已聽說了!
你家中妻子被那高衙內看上,你也因此惡了高太尉,其中小人作梗,栽贓陷害!
你走投無路,落草為寇。
這些……我都聽說了!
但我隻想問你一件事。
”
周侗站在院落前方,將棍棒柱於地面,林衝微微擡頭:“師父……”
“我隻問你!
為何要落草為寇!
?
”
話語回蕩在院落間,林衝眼中有著些許遲疑與迷惘:“弟子……走投無路了……”
“為何走投無路就要落草為寇!
?
”
“走投無路與落草為寇,有關系嗎!
?
”
“你可還記得我的說話!
?
”
這三個問題回蕩在院子裡,響在林衝的耳中,林衝的眼神迷惘:“弟子……不知師父說的是哪句……”
周侗笑起來:“已經忘了,那也沒關系,給我站起來!
拔你的槍!
我教你的武藝,你記得吧?
”
“弟子不敢忘記……”林衝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反手拿出背後的鋼槍。
隻聽周侗道:“擺個架勢給我看看!
”林衝擺了個橫槍的架勢,周侗有道:“槍鋒向前!
”林衝將槍尖對準前頭,周侗大步走了過來:“好!
你來殺我!
”
林衝身體一震,手中長槍幾乎掉下去,那邊周侗單手持著木棒,不擺任何防禦的招式:“來啊!
過來殺我!
你在猶豫什麽!
”
“弟子……”
“少羅嗦!
少猶豫!
你是反逆之人!
你反了這家國天子!
你理應向任何人出槍!
想一想你的妻子!
想一想你受過的冤屈!
你走投無路隻能落草為寇!
你活下來隻因劫掠他人!
吃他人的肉喝他人的血!
你這樣的人,就該放掉所有禁忌!
你既已落草,便理應殺掉所有擋在你前方之人,我性情迂腐,必然不許你落草亂來,殺個師父又能算什麽!
來啊!
殺我,照著這裡刺!
這裡——”
周侗大聲喝著,一步步的過來,他雖然單手持棍,卻沒有任何防禦的姿態,抓起林衝的槍尖,對準自己的喉嚨,然後又對準自己的心坎。
林衝遲疑地後退,幾乎握不住槍。
事實上若周侗說的是要考校他的武藝,他或許還敢出手,但周侗說的是“殺我”。
對於軾師,他卻無論如何不敢出手。
周侗放開槍尖,冷笑起來:“狂妄之徒!
你的師父幾年前便是天下第一,我讓你出手你便殺得了我?
你竟然連出槍都不敢?
你竟真的害怕殺了我!
?
”
林衝放開鋼槍,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以往師徒之間便算不得交心,禦拳館中,周侗教習武藝雖然嚴格,但師徒之間沒有太過親近的時候,他也隻知道周侗的嚴肅與端正。
今晚過來,原本受到的各種對待他都想過,無論是責他罰他罵他理解他甚至是殺了他,都符合他心中對這師父的認知。
然而真到過來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出乎林衝的意料之外,類似於你落草便該殺戮一切,你竟以為自己能夠殺我。
句句誅心之論。
到得此時,他便隻能砰的跪下,眼中已經有了決然的神情。
“弟子自知一身罪業,難以洗清,也難以得到師父原諒。
但林衝雖然上山落草,於心中道義無時或忘。
今日無論如何,不敢朝師父出槍,便是師父要殺……”
心中有了決定,這段話說起來也變得果斷,他跪在那兒,眼神清澈堅定起來,然而就站在他身前不遠,身形高大的周侗也已經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麽諷刺的鬼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心中道義,無時或忘,哈哈哈哈……我去你媽的——”
這天下第一人一步跨向前方,就在林衝錯愕擡頭的瞬間,重重的一腳轟的踢在了林衝的胸口上。
這一腳力氣之大,將林衝整個人朝後方飛了出去,如同炮彈一般撞開了院落的木門,身形在院外黑暗的街道上滾了出去,也不知被踢飛了多遠。
周侗的的聲音從院子裡傳出來,話語中有種發現朽木難雕後的心灰意冷。
“我周侗今後……沒有你這個弟子,懦夫。
”
風聲嗚咽吹過長街,夜黑得像墨,在那片黑暗裡,隻有血滴下來的聲音……
不久之後,有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立在那兒,搖搖晃晃地走……
後方客棧的房間裡,有人偷偷聽著這邊的動靜,此時卻有些感歎地搖了搖頭。
“嘁,真有個好師父……”
院落的門口,福祿靜靜地站在那兒看了很久,直到看著黑暗中的身影如喪家之犬一般的咳血離開,這才默默地關上了院門。
**********
才到家,有點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