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老頭子
楊奕本來不曾在意,聽著聽著就不由把頭轉了過去。
隻見屏風那頭,正有人影移動,兩個身穿綢衫的男子正頭對頭低語著。
說話聲不算特別真切,但他常年警惕,對這番話卻能聽得很清楚。
喜歡“桂花”的“上面那位”,說的是誰?
又是什麽人值得如此鄭重其事地相見,還要求得拜一拜的機會?
楊奕情不自禁豎起了耳朵,卻見那二人已收拾起兩卷畫,走到櫃台處付帳。
楊奕使了個眼色給門口的陳嵩,繼續低頭看畫。
謝彰挑好了兩幅送過來:“你看這兩幅如何?
我記得娘娘曾經在宮宴上點評過類似的畫作,也許她會喜歡這種波瀾壯闊的山川。
”
楊奕仔細看了看,點頭道:“母親氣度胸襟都不輸男兒,這的確會是她欣賞的類型。
隻是我看她如今著裝都以溫柔的顏色居多,倒不妨再挑一副色澤明亮的園景圖。
”
“有道理。
”
謝彰讚成。
於是又讓掌櫃的挑一些合適的畫卷送過來。
楊奕從中挑了一幅,跟先前的兩幅放在一處。
名家的畫不便宜,身上沒帶夠錢,打發人送到府上,自有賀昭接收。
謝彰看天色還早,距離自家又不算遠,便邀請楊奕到自家府上去坐坐。
楊奕拱手:“大人日理萬機,今日已經耽誤你不少時間,先行謝過。
改日你不忙,我在專程登門。
”
謝彰知道他不是扭捏之人,便就作罷。
二人在店門前分道而行,謝彰信步回府,而楊奕看了看左右,卻把留守在馬下的護衛招了過來:“陳嵩往哪邊走了?
”
護衛便指著東面街頭:“陳護衛跟隨先前兩個買畫的人往前面的三羊胡同而去。
”
楊奕往前瞅了一眼,當下擡步:“去看看。
”
那兩個買畫的人低聲密謀,雖然沒有一個字直指明確的對象,但是楊奕卻剛好知道有個十分貼切的人選,就是皇後。
皇後喜歡桂花。
身為一國元後,也足夠使任何人以那般慎重的口吻提及。
既然很有可能涉及皇後,那他們提到的有所收獲,又是什麽收獲?
他們為什麽要拿著這麽貴重的畫作去見皇後?
也許楊奕對於處理朝政的確不怎麽熟悉,但他的警惕心卻是無人能及的。
這麽多年如果不是他足夠機警,根本不可能還安然活到如今。
他帶著護衛很快趕到了三羊胡同,一走進胡同口,他就被兩旁高高的圍牆吸引去了目光。
這條胡同裡竟然坐落著好幾戶官宅,青石闆路被車軲轆壓的鋥光瓦亮,走出半裡路,路上也沒見著幾個百姓。
“主公!
”
堪堪走到一戶朱漆門前時,陳嵩從前方兩戶人家的夾巷裡走了出來,他指了指旁邊的朱門:“剛才那兩個人就是進了這兒。
”
楊奕擡頭,看著匾額之上鬥大的“易府”二字,問道:“這是誰的家中?
”
“屬下已經打聽清楚了,這家的主人名喚易筠,從前是太子屬官,在詹事府任職。
廢太子被誅之後,易家也受了牽連,易筠被貶到了太仆寺任六品官。
”
楊奕皺眉:“一個六品官員,而且還是因為廢太子逼宮之事而被牽連,他怎麽還能用一品大員的規製?
”
“聽說是他的父輩留下來的。
但具體是什麽因由,屬下還沒來得及問清楚。
”
楊奕把目光從那朱漆門上收回來:“盡快去弄清楚。
還有,把方才那兩個人的底細也摸一摸。
包括這個易筠。
”
陳嵩領命退下,楊奕也調轉碼頭,帶著人離開了胡同。
遠處另一邊的夾巷裡,傅真和裴瞻一前一後的探出了腦袋來。
等到楊奕他們走遠,夫妻倆也從夾巷的另一邊離開了三羊胡同,回到了馬車上。
剛剛坐下之後傅真就說道:“大殿下果然有所察覺了,就是不知道等他查出眉目之後會怎麽樣?
”
裴瞻道:“不管怎麽樣,既然這件事已經落入了他的視線,咱們還是不要過多插手為好。
還是接著把易家這麽多年來的舉動再扒一扒吧!
”
傅真點頭。
扣了扣車壁,馬車便向遠處駛去。
那日從宮裡出來之後,他們兩便立刻召集所有人在京城之內展開了摸索,人多力量大,何況要摸查的範圍並不算很廣。
不出兩日,就有好幾方線索不約而同地指向了三羊胡同的易家。
易筠原先在詹事府並沒有擔任重職,也幸虧沒有擔任重職,才保住了官籍,隻是被連貶了好幾級,去了太仆寺。
按理說他應該從此消停下來,但這一陣子他卻鬧騰的緊。
自從燕王身世暴露,京城裡掀起輿論,這易筠就聯合起了幾戶交好的官吏,在不曾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派遣人馬前往皇帝的祖籍物色人選,想要作為皇帝的遠親推進宮中露面。
這麽一來,姓易的心裡揣著什麽心思也就路人皆知了,皇帝早就沒有什麽值得聯絡的族親了,但凡能夠扯得上關系的,當年都有過賞賜,也在宗人府裡備過檔。
換句話說,當年沒有在冊的,就純純屬於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了。
如今宗人府裡已經找不出可以作為皇儲的備選之人,姓易的他們找出來的人,除了跟皇帝同姓,還能有什麽關系?
而這個被選出來的人,是即將要被姓易的他們推入宮中當皇帝的——至少他們是這樣打算的,那麽如果他們的計劃成功,此人就等於是直接飛升了。
而易家則必定成為國君身旁的左膀右臂,這條上升之路豈不是比當初在詹士府任職還更加便捷?
然而,這個計劃聽起來有些離譜,可是倘若楊奕不存在,皇帝當真面臨著無人繼承的困境,那這鬼主意還真說不定有幾分成功的可能!
作為皇帝,在沒有任何辦法的情況下,肯定還是會希望自己的江山落到同姓人手上啊!
這易家竟然還有著這樣的手段,這底細就不能不查了,可是這一查,還真就讓他們倆查出來一點瓜葛……
……
陳嵩踏著暮色回到府裡,徑直在敞軒裡找到了坐在欄杆內觀賞今日所買的畫卷的楊奕。
“主公,查到了,”陳嵩靠近了他的身側,“這易筠的父親,原先和江陵起義首領郭肅一同起義。
後來在歸附周軍之後,易父的軍功漸漸比郭肅還要大了,於是在建國之時,也被封成了二品的將軍。
“當時皇上體恤將士們一路征戰不易,所以格外恩準二品以上的將門,三代之內大門都可以上朱漆。
“易父在十多年前已經死了,易筠身為二代,他們家現在還是朱門。
”
“跟郭肅一同起義的將領,我倒是有印象了,”楊奕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他父親可是叫易平陽?
”
“正是!
就是易平陽!
當初咱們離開周軍隊伍的時候,郭肅他們的人歸附周軍時間還不久,我以為主公也不記得。
”
楊奕把手裡的畫放下來,問道:“那買畫的兩個人的底細,你問出來了嗎?
”
“問出來了!
”陳嵩躬身,“那兩人一個是易筠的表親,應該是他舅父的兒子。
另一個則是易家的管家。
“易家因為曾經是二品大將,雖然易筠被貶官,其父親留下的恩榮海,最近他們在籌措著進攻給皇後娘娘賀壽事宜。
“他們倆去買畫,就是想要投其所好,獻給皇後娘娘的。
”
“果然是要送進宮的?
”
楊奕直起了腰身,雙手支在桌沿,“那他們最近又有什麽‘收獲’?
又為什麽要借由這個收獲,去宮裡投其所好?
”
“主公,”陳嵩聽到這裡驀然看了他一眼,“易家前不久打發人去了皇上的祖籍,從那裡帶回了兩個楊姓子弟。
”
楊奕驟然定住:“什麽意思?
”
陳嵩便進一步道:“這兩個楊姓子弟雖然跟皇上隔著十幾代的關系了,但他們讀過書,年歲不大,才十五六歲,而且據說一雙眼睛長得和皇上有幾分像。
“易家想要借著皇後娘娘鳳誕,把這兩個楊姓子弟帶到宮中,拜見皇上和皇後娘娘。
“手下大膽一點猜測,恐怕他們還是想要這兩個人拜在皇後娘娘膝下,認娘娘為義母。
”
“真是癡心妄想!
”楊奕脫口說道,“都不知道哪裡找過來的人,到底是不是楊家的人都沒準,他憑什麽帶進宮去?
又憑什麽他想認義母就能認義母?
這個易家,倒是真敢揣這個心思!
”
隨著末尾的話音落下,他一巴掌拍在了畫上。
這真是讓人感到匪夷所思,一個淪落到在太仆寺當六品官的人,被東宮牽連還沒完全翻身,竟然就開始打起了這樣的主意!
難道這就是叫做奴大欺主?
皇帝雖然體弱,可他還好好的坐在龍椅之上呢,他眼未瞎,耳未聾,朝廷的奏折他批得清清楚楚,給他楊奕挖坑也挖的十分順溜,易筠究竟哪裡來這樣的自信,竟然認為憑他就可以為所欲為?
他忍不住說道:“外面都說前些年雖然邊關不穩,但朝堂之上卻君臣同心,政策清明,當真是這樣嗎?
還是純屬是不明真相的人一味吹捧?
”
陳嵩道:“關於這點,屬下倒不認為是假話。
”
“既然不是假話,那為什麽一家還會有膽子如此操作?
”
“主公,”陳嵩擡起頭來,“平時再規矩的人,看到路邊有遺失的銀兩,也難免會因此而動心。
皇權對於朝堂之上的人來說本來就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它比起遺失在路邊的銀兩更加有吸引力。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今皇權傳承露出這麽大個空門在這兒,有些人他就是會想要搏一搏呀。
“也許易家還隻是出頭鳥,還有許多隱藏在深處的人蠢蠢欲動,卻又還在觀望之中。
“對有野心的人來說,沒有機會則罷。
一旦有機會,就根本不可能放過。
“何況他們的計劃根本都不能稱之為陰謀,已經是陽謀了。
他們將會打著替皇上分憂的旗號把人送到宮中,當證實這兩個人的確姓楊,那易家的確可以算是替皇上分憂。
“因為皇上不認可可以拒絕,卻沒有理由治他們的罪。
“這個皇位總得有人來坐啊!
”
楊奕默然把嘴抿住了,他扭頭望著欄杆外隆重的暮色,半晌後說道:“所以他們是吃準了宮裡隻有這條路可走。
”
“除此之外,確實沒有更名正言順的路子了。
”
楊奕沉氣:“這是不是又是那老頭的圈套?
是不是他又想出這麽個餿主意在逼我進宮?
”
“不是。
”陳嵩果斷搖頭,“這次真不是。
因為屬下在查探的過程當中,發現乾清宮的侍衛也在京城各處微服巡走。
除此之外還有裴將軍和梁將軍他們似乎最近也都在四處找線索。
”
楊奕看了他一眼:“你確定?
”
“屬相能肯定。
”
陳嵩重重點頭。
“乾清宮的侍衛屬下都已經認得了的。
”
楊奕把眉頭鎖了起來:“竟然不是他的圈套,那容許朝中有一家這樣的存在,絕對也不算什麽英明之舉。
”
他端起茶來喝了兩口,對著茶水裡的倒影恍神片刻,忽然又說道,“乾清宮的人盯上易家了嗎?
”
“他們在易家外圍遵守著。
不過沒有其他人知道。
”
楊奕凝眸:“既然盯上了他,有還放任他做什麽?
”他把目光定住在陳嵩的臉上:“易平陽當年為人如何?
”
“十分好戰。
或者說,好大喜功。
”
“郭肅的下場如何?
”
“聽說在皇上登基之前,郭肅十分不滿自己正二品的將軍之位,覺得自己也應該位列大將軍,對皇上頗有微辭。
“當時皇上忍了,可郭肅後來依然不服,皇上就讓他去廣西戍邊了。
一直沒回來。
”
“那當時易平陽與郭肅的關系如何?
”
“十分要好。
二人一直稱兄道弟。
而且兩府之間,雖然相隔數千裡,但似乎仍然保持著書信往來。
”
楊奕聽到這裡拂了拂袖,目光隨之沉凝:“你即刻去查查,當初我在西北給老頭子送信之時,是誰接到的這封信?
拍出來選我的那幾個人,又是誰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