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覆手為雨
「讓開讓開讓開,別擠著我………………」
「小聲一點。
」
「有什麼關係,那邊又聽不到………」
細細碎碎的聲音。
男孩與小少女躲在三樓廊簷的柱子邊朝下看,時間是下午。
位於東集這邊的這片街道算是江寧城中相對安閒的一片街區,適合休閒,但此地盛行的青樓卻不多,茶館酒樓林立,一家家的店舖飛簷鬥拱、簷角相接,下方的街道不寬,常有賣各種特色點心的小販彙集,一家家的酒館茶樓裡也多有唱戲或說書者聚集。
眼下這家香暖茶肆算是附近最大也是最出名的一家茶樓,三樓之上可以看見附近許多茶樓的屋頂與行人風景,不過三樓皆是包間,價格也貴,此時出現在這走廊欄杆邊的兩個孩子衣帽華麗,氣質也遠比一般人家的孩子來的貴氣,此時也不知道發現了什麼,鬼鬼祟祟地躲在了這邊。
「啊啊啊啊…………他居然給人倒茶了,一定不是在說什麼好話……」
「那傢夥臉色變得好奇怪,一下子紅一下子白……」
「笑面虎,肯定又在裝傻充愣,烏家那個人要被氣死了……」
「姐姐你也常常被老師氣…………好吧我不說了,我錯了……」
小少女用力瞪了男駭子一眼。
隔了一條街道斜對面,那間名叫敬竹林的茶樓上,兩名男子看起來正坐在二樓的窗戶邊喝茶聊天,不久之後,其中一名男子離開了另一名男子開始低頭看書,寫寫畫畫。
這邊酒樓上的兩姐弟開始商量著要不要跑過去打招呼。
「說不定是在寫些有趣的東西……」小男孩在欄杆邊托著下巴,如此說道。
小少女還沒有說話,一個聲音從背後響了起來:「唔?
那是何人啊?
」
兩個孩子連忙回頭卻見無聲無息中已經有不少人出現在了後方。
這時候俯身在他們旁邊的是一名大概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國字臉,留了近三寸長的鬍鬚,威嚴之中也帶些富態,臉上有著笑容。
被他這樣一問,名叫周佩的小少女眨著眼睛,咕嚕嚕地似乎不太想說實話,叫做周君武的男孩子則是陡然一抿嘴,開始快搖頭。
那中年男人便在笑容中微微一愕。
「喔,不能說……」
「沒!
我們不認識。
」君武露齒一笑開了。
,旁邊的姐姐咕嚕嚕亂轉的目光陡然停了下來。
那中年男子「哦!
」的點了點頭,朝那邊茶樓二樓又望了一眼:「不過,為父看此人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倒想要結交一番。
」說到這裡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俯身下去,用隻有對方能聽到的語氣在小少女而耳邊說道:「說起來,佩兒還有兩年也就要到及笄之年了,方纔如此多的才子聊天你不願進去,莫非是與君武在這裡……」
「怎麼可能!
」周佩陡然開了口。
隨後愣了愣方才懊惱地將臉轉到一邊拍了拍額頭。
中年男子笑了起來,望向旁邊的一些隨行之人:「如此一來,倒真不知道那人是誰了,諸位可有知道的嗎?
」
「回王爺的話此人乃是蘇府贅婿,寧毅寧立恆。
」身邊一名五十餘歲的隨行老者笑了笑,拱手低聲回答。
「哦?
第一才子?
」被稱為王爺的中年人也是一怔,隨後朝那邊望過去,隻是這樣看來,那道手上纏了繃帶的身影無論如何都顯得太過年輕了一些當然,也是與這第一才子的名號對比之下方才產生的感覺,他望了望旁邊的一對小兒女,眼中有些瞭然,又有些疑惑。
「早就聽說這人有驚世的詩才,隻是未曾得見,在場諸位也都是飽學之士,不知可有與之相識的麼……」他願想說若是如此可替小王引薦一番,但瞥見一對兒女的態度,又轉了轉心思,「不知……此人名可符實麼?
」
眼前這中年人,的確便是周佩與周君武的父親,也是居住江寧的幾名皇室閒人之一的康王周雍,雖說頂了個王爺之名,但建樹是沒什麼的,也不像他的姑姑周萱與姑父康賢那般會賺錢。
其實也不好詩文,平日裡愛閒逛聽戲,類似走雞鬥狗的事情也嫻熟,沒事出去打打獵,偶爾能射中一兩隻兔子。
當然,詩文之類的事情向來是全民雅俗共賞的消遣,他隔一段時間多少也會附庸風雅一番。
有了這個身份,想要風雅的時候,也總會有些風雅過來,這次跟隨其後的幾人,基本也都是江寧有數的才子,他這樣一問,其中一人笑著拱手出來:「寧毅此人,的確頗有才華。
」這說的是好話,如果有蘇家的幾名紈褲在這裡多半得嚇一跳,因為眼前出來的這人竟然是早先有些過節的柳青狄,不過這話說完,他也笑道:「隻是最近,呃……呵,此事與詩文無關,倒是不說也罷,寧毅詩才,在下向來是佩服的。
」
「哦?
這寧毅可是出什麼事了麼?
青狄且說來聽聽無妨啊,大夥也一塊聽聽嘛……」周雍笑瞇瞇地望著他。
柳青狄臉色變幻,猶豫了好一陣子,方才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其實這也並非什麼新鮮事了,隻是康王殿下恐怕還未聽過,事情倒也得從兩個月前說起,當時布商蘇家出了一件意外……」
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裡,生在江寧布行範圍內的這番爭鬥委實有著不錯的故事性,先是蘇家遇刺,被人揭穿乃是某些敵手設下的陷害,隨後蘇家於頑勢而愈強,營造聲勢勇奪皇商,到得最後關頭卻還是被翻了盤。
雖說偷他人配方委實不道德,但由於這事情的一波三折,此時說起來,大家反倒是驚歎於其中各方面的明爭暗鬥。
不過待到柳青秋說完,眾人才現寧毅在其中扮演的這一角色委實無甚建樹。
第一才子或許詩文做得好,但假如其他方面平庸反倒讓人心中覺得此人隻擅誇誇其談,未免有些意興闌珊。
再看看那邊年紀輕輕的男子,這倒也是,這等人便算詩才厲害那也是因為天分好,因此為賦新詞強說愁,閱歷終究還是不夠的。
而在那邊的茶樓中,但見寧毅的身影也已經收了東西去結賬,隨後,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裡。
「哦,倒是可惜了………」
周雍歎了口氣,也不知在說沒了跟寧毅見面的機會還是在說那蘇、烏兩家的爭鬥,隻是這話語之中,看了看旁邊的這對有些不以為然的兒女目光稍稍有些複雜,讓隨從招呼眾人的空隙中,低頭沉思起來。
柳青狄這才望了望寧毅消失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得意與恨意。
一旁,那對姐弟抿著嘴互換了一個眼神,有些狡猾。
……………………
當車伕掀開簾子告訴他已經到家的時候,烏啟隆掀開了簾子。
時間接近傍晚,陽光開始變得傾斜,看起來不那麼刺眼,它將金黃色的光從烏家大宅的那端傾瀉過來。
那華麗大氣的宅門顯得格外莊嚴,每當這個時候他看見這一幕,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家族的……威嚴感或是榮譽感。
記得他小得時候回去問母親,為什麼我們家的院子特別大,為什麼我們家的門跟別人家的不一樣。
母親會說,因為我們烏家是江寧第一的布商。
烏家是江寧第一的布商……
事實上,特別是最近的一段時間,l個多月的時間裡奔波忙碌,他心中這樣的感受會變得格外清晰,想起從小到大父母和旁邊的人說那些話,教給他這些認知時的情景。
江寧,第一的布商。
這是經過了多少人的努力才到達的位置,從小到大,他心中所想的,是如何將這一認知變成不僅是江寧第一的布商。
從小他就很有自信地知道自己必然能做到這一點,甚至在之前的這段時間裡,他一度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闆上釘釘的成功。
這一切,那光明,在這個下午忽然就黑了。
到得此時,他身上都是涼的。
幾乎不清楚自己在馬車裡的這段時間到底想了些什麼,也幾乎不紀得自己是如何下了樓,坐上馬車的,腳步和身體都有些把握不住,輕飄飄的。
「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了…」
他如此想著,朝家裡人可能在的地方走去。
他甚至都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告訴父親或者其它人這些事情,可有的事情,的確是不能不說的……
……………………
烏啟豪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開始掌燈了,家裡的氣氛有些不對,一名家丁告訴他讓他去正廳一趟,路過廣場的時候,看見了很久都沒有出來過的五叔公正被兩名丫鬟扶著往這邊來。
烏家的燈火,亮得有些多。
他知道終於出大事了。
這幾日在倉庫裡,燦金錦持續褪色著,他就知道終有一天可能會展到這個局面,可到來的時候,還是讓他的心中陡然一沉,一時間,也已經來不及與慢吞吞的五叔公打什麼招呼,拔腿往正廳那邊跑過去。
父親、兄長,大伯烏承簡,三叔烏承遠,乃至於家中兩名極親密的表親都已經到了,這兩名表親在家中也是有相當份額的參與和分紅的,但例如駱敏之之類的參與重要決策的掌櫃們卻是一個也沒來。
此時趕來的眾人或許還沒有吃飯,每人的身邊都有簡單的飯菜,但沒人有心情吃。
烏啟豪看了一眼,往前方走了過去。
事情比他想像的還要嚴重,因為假如隻是布匹褪色的事,前幾天大家就該有心理準備了。
但這時候,父親的臉色明顯有些不對,由於人沒到齊,他此時隻是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雖然表面上還在下意識的保持威嚴與鎮定,但眼神卻有些不對了,烏啟豪走到近處他才反應過來,隻聽得父親是在下意識的冷笑。
「…………朱門先達笑彈冠……,白首相知猶按劍………,呵………」那冷笑並非是充滿敵意的笑,聽起來,隻是有些疲憊。
他看了看眼前的二兒子,搖了搖頭。
「所有人都被他一個人騙了…………人家根本沒把我們當回事啊……,哦,啟豪……」
「爹,怎麼了?
」
「你吃飯沒?
」
「叫人拿飯菜來,先吃點。
出事了,問問你大哥吧……」
烏啟豪看見父親閉上眼睛,揉了揉額頭,再睜開時,那目光已經穩定下來,抹掉了方纔那片刻的恍惚,變回那個屬於布行行、江寧布商第一家家主的內斂與兇狠,隻是過得片刻,目光望著房間一角,還是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那不是什麼好的訊號。
烏啟豪轉身走向坐在靠門口位置上的兄長,此時此刻,那身影有些安靜,隻是目光有些冷。
還好,兄長這時候是鎮定的,他在想對策。
「哥。
」
「坐。
」烏啟隆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旁邊的位子。
他的慌亂期已經過了,這時候能夠按捺下心情。
待到弟弟坐下,方才淡淡地開了口:「倉庫裡的布還是褪色,今天下午我在外面,遇上了寧立恆,然後………」他頓了頓,看見年邁的五叔公從門口進來了,與眾人一同站起來,「然後我們說了些話,我才知道整件事情……」
白日裡的光已經完全褪色,燈愈亮,夜愈深,烏家的大宅裡,風聲搖動了一點點的火光,一位位在烏家佔有重要位置的人開始往正廳這邊聚集過來。
如同與烏承厚一同掌家、有資格參與重要事情的各房兄弟,真正在生意上參與了這個家族的堂親表戚,又或者是年輕一輩真正受了重用,已經可以登堂入室的烏啟隆烏啟豪等人,又或者是曾經在商場與蘇愈同台競爭的烏家前輩。
烏家,江寧第一布商,這些在商場上正在呼風喚雨或者曾經呼風喚雨的參與者們,都已經被此時的危機所驚動,必須得齊聚一堂,齊心協力商議應對了。
兩個多月前,即便是爭奪皇商時,烏家也沒有哪怕這裡四分之一的人聚集起來,特別是烏家的如同五叔公八叔公這些元老級的人物,曾經他們也是跺一跺腳都能讓江寧織造界震三震的人物,這時候已然退下來安享晚年,但到得此時,卻也不得不再度出來應對這片危局。
兩個多月前,烏家的眾人輕鬆地爭奪著想要的那些東西,那個書生有些兒戲地出現了,隻是有些兒戲地做了些讓所有人笑的事情,如同今天茶樓上輕描淡寫的聊天,說話,斟茶,誰也沒有發現什麼,然而兩個多月的時間,那隻斟茶的手,也終於在這番輕描淡寫的過程中隨意地翻了過來,化為滅頂的殺機,朝著這許許多多的人,轟然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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