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六章 十四年春雨(下)
「有想到什麼辦法嗎?
」
深夜房間裡燈火微微晃動,寧毅的說話,雖是提問,卻也未有說得太正式,說完之後,他在椅子上坐下來。
房間裡的其餘幾人彼此看看,一時間,卻也無人回答。
從開設竹記,持續做大以來,寧毅的身邊,也已經聚起了不少的幕僚人才。
他們在人生閱歷、經歷上或許與堯祖年、覺明、紀坤、成舟海等當世人傑不同,這是因為在這個年代,知識本身就是極重要的資源,由知識轉化為智慧的過程,更是難有定規。
這樣的時期裡,能夠出類拔萃的,往往個人能力超群,且大多依賴於自學與自行歸納的能力。
如同大門大戶,家中本身有見識廣博者,對家中子弟提攜一番,因材施教,成材率便高。
普通百姓家的子弟,就算好不容易攢錢讀了書,不求甚解者,知識難以轉化為自身智慧,就算有少數聰明人,能稍稍轉化的,往往出道做事,犯個小錯,就沒背景沒能力翻身——一個人真要走到頂尖的位置上,錯誤和挫折,本身就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寧毅所選擇的幕僚,則大抵是這一類人,在別人眼中或無亮點,但他們是系統性地跟隨寧毅學習做事,一步步的掌握科學方法,依靠相對嚴謹的協作,發揮群體的巨大力量,待道路平坦些,才嘗試一些出格的想法,即便失敗,也會受到大家的包容,不至於一蹶不振。
這樣的人,離開了系統、協作方法和信息資源,或許又會左支右拙,但是在寧毅的竹記系統裡,大部分人都能發揮出遠超他們能力的作用。
這幾個夜裡還在加班加點查看和歸總資料的。
便是幕僚中最為頂尖的幾個了。
但即便能力再強,巧婦仍舊難為無米之炊。
「……之前商議的兩個想法,我們認為,可能性不大……金人內部的消息我們收集得太少,宗望與粘罕之間,一點點嫌隙或許是有的。
但是……想要挑撥他們進而影響太原大局……終究是太過艱難,畢竟我等不僅消息不夠,如今距離宗望軍隊,都有十五天路程……」
最前方那名幕僚望望寧毅,有些為難地說出這番話來。
寧毅一貫以來對他們要求嚴格,也不是沒有發過脾氣,他堅信沒有離奇的計謀,隻要條件合適,一步步地走過去。
再離奇的計謀,都不是沒有可能。
這一次大家討論的是太原之事,對外一個方向,就是以諜報或者各種小手段幹擾金人上層,使他們更傾向於主動退兵。
方向提出來之後,大夥兒終究還是經過了一些異想天開的討論的。
但很明顯,這一次,這些點子都沒有實現的可能。
時間、距離、信息三個要素。
都處於不利的狀態,更別提密偵司對女真上層的滲透不足。
連可以伸出的觸手都沒有理想的。
寧毅沒有說話,揉了揉額頭,對此表示理解。
他神態也有點疲憊,眾人對望了幾眼,過得片刻,後方一名幕僚則走了過來。
他拿著一份東西給寧毅:「東家,我今夜查看卷宗,找到一些東西,或許可以用來拿捏蔡太師那邊的幾個人,先前燕正持身頗正。
但是……」
這些人比寧毅的年紀或許都要大些,但這幾年來逐漸相處,對他都頗為尊敬。
對方拿著東西來,不一定是覺得真有用,主要也是想給寧毅看看階段性的進步。
寧毅看了看,聽著對方說話、解釋,然後雙方交談了幾句,寧毅才點了點頭。
「現歸納好,但是像之前說的,這次的核心,還是在陛下那頭。
最終的目的,是要有把握說動陛下,打草驚蛇不好,不可魯莽。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還是那句,確定有完善計劃之前,不能亂來。
密偵司是情報系統,若是拿來當政爭籌碼,到時候人人自危,不論對錯,我們都是自找苦吃了……不過這個很好,先記錄下來。
」
那幕僚點頭稱是,又走回去。
寧毅望瞭望上頭的地圖,站起來時,目光才再度清澈起來。
「看起來,還有半個月。
」他回頭望望眾人,平靜地說道,「能找到辦法固然好,找不到,女真強攻太原時,我們還有下一個機會。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但是這個層次的事情,沒有退路,也叫不了苦。
盡力做完吧。
」
他笑道:「早些休息。
」
他從房間裡出去,從一樓的院子往上望,是寧靜下來的夜色,十五月兒圓,晶瑩得像是一汪琥珀。
寧毅回到二樓的房間裡,娟兒正在收拾房間裡的東西,然後又端來了一壺熱茶,低聲說幾句話,又退出去,拉上了門。
寧毅坐在書桌後,拿起毛筆想了一陣,桌上是未曾寫完的信函,信是寫給妻子的。
「……家中眾人,暫時可不必回京……」
想了一陣之後,他寫下這樣的內容:
「……戰事雖完,餘波未盡,京中形勢複雜,我尚看不清方向。
從秦老請辭被拒之事,可見老人仍簡在帝心,然而我心中仍覺有蹊蹺,幾處端倪,與當初推想相悖,但還未能看得清楚。
並且幾次收到風聲,似已有朝爭、黨爭端倪,這是預料之事,隻是不知規模。
此次事情影響太大,新人若要上位,老人終究是不肯下的,不肯下,可能就要打起來。
太原在此次京中局勢裡,扮演角色舉足輕重,也極有可能成為決定因素。
我心中也無把握,頗有焦慮,好在一些事情有文方、娟兒分擔。
細想起來,密偵司乃秦相手中利器,雖已儘量避免用於政爭,但京中事情若是發動,對方必定忌憚,我如今注意力在北,你在南面,情報歸納人員調動可操之你手。
預案早已做好,有你代為照管,我可以放心。
我自回京後,飲食也好。
戰場上受了些許小傷,已然痊癒,近幾日來怕又胖了兩斤,需要拚命之事已經過去,你也不必擔心太過。
我早幾日夢見你與曦兒,小嬋和孩子。
雲竹、錦兒,場景依稀是很熱的南方,其時戰事或平,大家都平安喜樂,許是將來情景,小嬋的孩子還未及起名,你替我向她道歉,對家中其他人,你也替我安撫一二……」
他將這封長信寫完。
看過一遍,有幾處頗為想修改的,毛筆停了一會兒,但最終沒有修改,塞進信封後,才又坐在桌前想了一陣子。
夜裡的燈火亮著,早已過了子時,直到淩晨月色西垂。
天明將近時,那窗口的燈火方才熄滅……
此後的半個月。
京城當中,是喜慶和熱鬧的半個月。
大規模的論功行賞已經開始,眾多軍中人物受到了獎勵。
這次的軍功自然以守城的幾支禁軍、城外的武瑞營為首,不少英雄人物被推舉出來,例如為守城而死的一些將領,例如城外犧牲的龍茴等人。
不少人的家屬,正陸續趕來京城受賞,也有跨馬遊街之類的事情,隔個幾天便舉行一次。
賞賜的東西,暫時釐定出來的。
還是有關物質的一方面,至於論了軍功,如何陞遷,暫時還並未明確。
如今,十餘萬的大軍聚集在汴梁附近,之後到底是打散重鑄,還是遵從個什麼章程,朝堂之上也在議,但各方面對此都保持拖延的態度,一時間,並不希望出現定論。
誰也不知道,在接下來的一兩個月時間裡,他們還會不會出動,去應付一些誰也不想看到的問題。
在這樣的喜慶和熱鬧中,汴梁的天氣已開始漸漸轉暖。
由於大量青壯的死去,社會運轉上的部分滯礙已經開始出現,整個汴梁城的民生,還處於一種似乎未曾落地的虛浮當中。
寧毅奔走期間,下層的宣傳和煽動一帆風順、轟轟烈烈,令武瑞營出兵太原的努力則盡皆歸零,朝堂上的官員勢力,似乎都處於一種別有用心的凝滯狀態,所有人都在觀望,不論誰、往哪一個方向用力,同樣的阻力似乎都會反饋過來。
身處其中,皇帝也在沉默。
從某方面來說,寧毅倒還是能理解他的沉默的。
隻是許多時候,他看見那些在戰事中死難者的親屬,看見那些等著做事卻得不到反饋的人,尤其看見那些殘肢斷體的軍人——這些人在夏村都曾以無畏的姿態向怨軍發起衝鋒,有的甚至倒下了都不曾停止殺敵,然而在熱血稍稍停歇之後,他們將面臨的,可能是此後半生的艱難困苦了——他也不免覺得諷刺。
這麼多人犧牲掙紮出來的一絲縫隙,正在利益的博弈、冷漠的旁觀中,漸漸失去。
而更為諷刺的是,他心中明白,其他人或許也是這樣看待他們的:打了一場勝仗而已,就想要出幺蛾子,想要繼續打,謀取權力,一點都不知道大局,不知道為國分憂……
第一場春雨降下來時,寧毅的身邊,隻是被諸多的瑣事環繞著。
他在城內城外兩頭跑,雨雪消融,帶來更多的寒意,城市街頭,蘊藏在對英雄的宣傳背後的,是許多家庭都發生了改變的違和感,像是有隱約的哭泣在其中,隻是因為外頭太熱鬧,朝廷又承諾了將有大量補償,孤兒寡母們都木然地看著,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哭出來。
為了與人談事情,寧毅去了幾次礬樓,料峭的春寒裡,礬樓中的燈火或溫馨或溫暖,絲竹紛亂卻悅耳,奇異的給人一種出離這片土地的感覺。
而事實上,他暗地裡談的許多事情,也都屬於閒棋,竹記議事廳裡那地圖上旗路的延伸,能夠決定性改變狀況的方法,仍舊沒有。
他也隻能等待。
隨著宗望軍隊的不斷前行,每一次信息傳來的延時性也越久。
又是二月初二,龍擡頭,京中開始下雨,到得初三這天上午,雨還在下。
下午時分,雨停了,傍晚時分,雨後的空氣裡帶著讓人清醒的涼意,寧毅停下工作,打開窗戶吹了吹風,然後他出去,上到樓頂上坐下來。
碧空如洗,夕陽絢爛清澈得也像是洗過了一般,它從西面照射過來,空氣裡有彩虹的味道,側對面的閣樓上也有人開窗往外看,下方的院子裡,有人走出來,坐下來,看這沁人心脾的夕陽景色,有人手中還端著茶,他們多是竹記的幕僚。
一時間,大家看那美景,無人說話。
天光北去千裡。
雪尚未消融,太原城,仍舊沉浸在一片彷彿雪封的蒼白當中,不知什麼時候,有騷亂響起來。
官員、將領們衝上城牆,夕陽漸沒了,對面延綿的女真軍營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大規模兵力調動的跡象。
那跡象再未停歇……
從南面而來的兵力,正在城下不斷地補充進來。
步兵、馬隊,旌旗獵獵,宗翰在這段時間內囤積的攻城器械被一輛輛的推出來。
秦紹和衝上城牆,南望汴梁,期待中的援軍仍遙遙無期……
二月初四,宗望射上招降戰書,要求太原打開城門,言武朝皇帝在第一次談判中已承諾割讓此地……
初五,太原城,天地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