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遼闊的大地》 第七二〇章 少年初見江湖路
夜空上是流淌的銀河。
夜色下,偏僻貧瘠的小山和村莊,村莊老舊,房舍院落雖不多,但處處可見人活動留下的痕跡,顯然村人已在此生活許久。
山坡上一間寺廟則顯然是新砌起來的事物,紅瓦黃牆,在這荒僻的山村間,是不容易見到的顏色。
子夜時分,一道身影搖搖晃晃地從山林裡出來了,一路朝那寺廟的方向過去。
他的步伐虛弱無力,行走之中,還在山坡上的茅草裡摔了一跤,隨即又爬起來,悄然前行。
這是一名半身染血、衣衫襤褸的少年人,腳下的草鞋破舊,鮮血結痂後的頭髮也亂如蒿草,一雙眼睛裡沒有太多的神采,看來與這鄉野山間隨處可見的村人也並無多大區別。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腰間懸著一把破刀,刀雖破舊,卻顯然是用於劈砍殺人的武者之刀。
少年人悄然接近了寺廟,腳步和身形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他在院牆外摸索了片刻,然後悄然翻了進去。
世道已亂,廟宇之中也並非全無警戒,隻是與好應付的鄉人打慣了交道,守夜的僧人早在屋簷下打起盹來,少年摸索著過去,猶豫了片刻,然後直撲而上!
破舊的刀子朝著僧人的脖子割下去,少年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和尚的嘴按住,將他壓在台階上。
片刻之後,和尚不動了,血腥的氣息瀰漫開來。
少年便朝著院子裡的第一間房子摸過去,他挑開了門閂,潛行而入。
房間裡兩張床,睡著的和尚打著呼嚕,少年人籍著微光看見那和尚的脖子,一手持刀柄一手按刀背,切將下去,再用整個身體壓上,夜裡傳來些許掙紮,不久之後,少年往另外一張床邊摸去……
天空上星河流淌,星空下的寺廟之中,少年腳步踉蹌的連殺了幾個房間的和尚。
到得後頭幾個房間時,才終於鬧出了動靜,打鬥聲在房間裡響起來,一名胖和尚衣衫不整撞門而出,他手中****一根棒子,叫了幾聲,但小小院落裡守夜和尚的鮮血早已溢出一大灘。
後方少年衝出,手中還是那把破刀,目光兇戾形如瘋虎,撲將上來。
胖和尚持棒迎上,他的武藝力道均比那少年為高,然而這樣單對單的生死搏殺,卻往往並不由此定輸贏,雙方才交手兩招,少年被一棒打在頭上,那胖和尚還不及高興,踉蹌幾步,低頭時卻已發現胸腹間被劈了一刀。
胖和尚平日練武,也不是未有殺過人,然而群毆與放對終究不同,他原本自持武藝必能殺了對方,精神緊張間卻連胸口中刀都未覺得疼痛,此時一看,頓時愣在了那裡。
少年已再度衝上來,照著他頭臉劈了一道才又迅速跑開,繞到和尚身後又是一刀,胖和尚倒在地上,片刻間便沒了呼吸。
那胖和尚的房間裡這時候又有人出來,卻是個披了衣裳睡眼朦朧的女人。
這年月的人多有夜盲症,揉了眼睛,才籍著光芒將外間的情形看清楚,她一聲尖叫,少年衝將過來,便將她劈倒了。
另一個房間裡又傳出響動。
少年神色焦躁起來,衝過去踢開門,看了一眼,房間裡有女人的聲音響起,有女人叫了一聲:「狗子!
」這名叫狗子的少年人卻知道寺中若再有和尚他便必死無疑,他去開了寺廟裡剩下的一扇門,待看見那房間裡沒人時,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原來方才那胖和尚,就是這廟裡最後一個男人了。
先前的房間裡有兩個女人衝出來,看見了他,尖叫著便要跑。
少年回過頭來,他先前頭臉間便多是血跡,方才又被打了一棒,此時血流滿面,猶如惡鬼羅剎,兩個女人尖叫,少年便追上去,在廟門處殺了身形稍高一人。
另一人身形矮小,卻是名十四五歲的少女,跑得很快,少年從後方將刀子擲出,打中那女子的腿,才將對方打得翻跌在草叢。
這少女在草叢裡爬,看見那惡鬼般的少年跑近了,哭著喊:「狗子,你莫殺我、你莫殺我,我們一起長大,我給你當婆娘、我給你當婆娘……」那少年走過來,張開嘴低吼了幾聲,似在猶豫,但終於還是一刀劈在了少女的頭上,將她劈死在草叢裡了。
將這最後一人劈死後,少年癱坐在草叢裡,怔怔地坐了一陣後,又搖搖晃晃地起來,往那寺廟回去。
這小小寺廟正殿裡還燃著香燭,笑口常開的彌勒佛在這修羅場中靜靜地坐著。
少年在各個房間裡翻箱倒櫃,找出些米糧來,然後巴拉出柴火鐵鍋,煮了一鍋米飯。
煮飯的時間裡,他又將寺廟各處蒐羅了一番,找出金銀、吃食、傷藥來,在院落裡擦洗了傷口,將傷藥倒在傷口上,一個人為自己包紮。
藥觸到傷口上時,少年在院子裡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聲。
過得一陣,飯也好了,他將燒得有些焦的飯食拿到院子裡吃,一面吃,一面抑制不住地哭出來,眼淚一粒粒地掉在米飯上,然後又被他用手抓著吃進腹中。
夜晚漫長,村子裡的人們還不知道山上的廟宇中發生了此等慘案,少年在寺廟中尋到了不多的金銀,一袋小米,又尋到一把新的尖刀,與那舊刀一同掛了,才離開這裡,朝山的另一邊走去。
夜色漸開,少年翻山越嶺,走出了十餘裡,太陽便漸漸的熾烈起來。
他疲累與傷痛加身,在山間找了處陰涼地睡下,到得下午時分,便聽得外間傳來聲音,少年爬起身來,到山林邊緣看了一眼,不遠處有看似搜尋的鄉人往這邊來,少年便連忙啟程,往林野難行處逃。
這一路再走了十餘裡,估摸著自己離開了搜尋的範圍,眼前已經是崎嶇而荒涼的陌生林野。
這位殺人的少年小名狗子,大名遊鴻卓。
他自小在那山村中長大,隨著父親練刀不綴,俗話說窮文富武,遊家刀法雖然名聲不障,但由於祖輩餘蔭,家中在當地還算得上富戶。
儘管遊鴻卓七歲時,女真人便已南下肆虐中原,由於那山村偏僻,遊家的日子,總還算過得下去。
曾經太平的中原換了天地,小小山村也難免受到影響,抓丁的軍隊過來,被遊家用錢財應付過去,饑荒漸臨,遊家有些底蘊,總還能支撐,隻是大光明教過來傳教時,遊鴻卓的父親卻是深信了廟中和尚們的話語,不能自拔。
此時中原大地的太平年景早已遠去,隻能從記憶中苦苦尋覓了。
大光明教趁勢而起,道這些災難便是因為人間窮奢極欲、不知敬畏,佛祖以厄難大王下界,使女真崛起,再在人間降下三十三場大難,以滌清世間無知無信之人,這些年來,那饑荒遍地、蝗災興起、黑旗肆虐、戰亂連連便是例證。
遊鴻卓的父親信了這大光明教,便依著那教義捐出大量家財,日日唸經,以滌除家人罪孽。
到得這一年,村中大光明教已收了不少人,遊家雖還能支撐,但家中財物也七七八八的進了那廟宇中了。
廟中和尚猶不滿足,覬覦遊家餘財,這一日以祈雨為名,降下「神蹟」,竟選中遊鴻卓的母親,要將其作為祭品沉入河中,獻給龍王。
遊鴻卓父親苦苦哀求,道願以家財平息龍王憤怒,事情還未談妥,覬覦遊母美色的和尚卻將遊鴻卓的母親騙入廟中姦淫了。
這時山中偏僻,普通鄉農女子每日裡勞作不息,原本難有太多美色。
遊家素有底蘊,遊母原本還算是半個書香女子,自嫁入遊家後,遊鴻卓的父親也待其甚好,偶有些胭脂水粉買回來,比起一般村姑美麗得太多,廟中和尚原本也就是腦子稍微靈活的村人、流氓組成,覬覦已久。
姦淫之後,遊母被逼瘋了赤身跑出來,和尚們追殺過來將遊母順手殺了,便說她突發瘋症,恐已觸怒龍王,實乃大罪,反而斥責遊家。
見妻子死去,遊鴻卓的父親這才醒悟,與兒子****尖刀便往廟中殺去,然而這些年來遊氏父子不過是在家中練刀的傻把式,在鄰人的告密下,一群和尚設下埋伏,將遊氏二人當場打倒,遊父曾被傳說頗有武藝,便被和尚關照得最多,當場就打死了,遊鴻卓被打得頭破血流,暈厥過去,卻是僥倖未死,夜裡便又爬回來。
這遊家刀法遊父也隻是練好了架子,未有實戰的經驗,到得遊鴻卓手上,十餘歲的年紀,每日裡練著套路,原也不會如何去用。
隻是這世上多有性情奇特之人,他因母親之死心中激憤,與父親殺去廟中,遠本想的也隻是單對單的搏殺,對方出什麼招數,自己順勢格擋、還招,然而被和尚伏擊當場,他一招未出便險些被打死,心中反倒因此而豁然貫通原來武藝竟是這樣用的。
這一下的開竅,他回到廟宇之中,便連殺了十餘人,連那三名女子,原本也是村中的鄰人,最小的那少女與他一道長大,本是訂下娃娃親的未婚妻,這一年遊家家底已去,對那邊未能有接濟,少女便被送入廟宇給了和尚姦淫。
當時遊鴻卓心中稍有猶豫,卻未想清楚,手中的刀已順勢劈了下去。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儘管有著太過血腥的開頭,少年的這一走,便在之後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來。
這一年,是武建朔八年,大齊朝建立的第六個年頭,距離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時光。
這漫長的十年碾碎了中原延續兩百餘載的繁華與昇平,就連曾經存在於記憶中的富庶,也早變得猶如幻象一般。
類似遊鴻卓這種少年人已不復當初中原的印象,他這一路間山中出來,見到的便多是乾涸的土地、懨懨的稻麥與逃難的行人,雖是初夏時分,蝗災卻已然開始肆虐。
天地悠悠,遊鴻卓四顧茫然,不知該去向何方,便隻是下意識的往南而行。
他雖然未有太多遠行經驗,但畢竟是少年人,聽聽看看之間也就弄懂不少事情。
此時的黃河以北,雖才進入夏天不久,但許多地方已然有了乾旱的痕跡,早先兩年的饑荒、蝗災肆虐之後,不少人自知難以支撐,也已經開始棄家離鄉,往南面去求一條生路。
中原混亂的幾年以來,這樣的事情,年年都在持續。
此時,中原數處地方便都有流民形成了規模,肆虐不息……遊鴻卓對這些事情尚未有太大的概念,他身處的還算是中原腹地相對太平的地方,至少金銀還能買到東西,不久之後,他囊中漸空,胸中猶充滿仇恨之意,便開始以各處光明教的小廟、據點、信眾為目標,練刀、奪物為生。
此後的一個月裡,遊鴻卓流竄各處,又連殺了七八人,搗了一處光明教的小據點。
他少年無知,自以為無事,但不久之後,便被人找上,也是他命不該絕,此時找上他的,是綠林間一夥同樣以黑吃黑為業的「義士」,相逢之後稍稍交手,見他刀法淩厲兇狠,便邀他入夥。
十餘歲的遊鴻卓初嘗江湖滋味,對方一行六人與他結拜,自此便有了第一幫猶如家人般的兄弟。
經那幾人一說,遊鴻卓背後才驚出一身冷汗,原來他自以為毫無來歷,隨意殺人後遠飈,光明教便找不到他,實際上對方已然盯住了他的行蹤,若非這六位兄弟早到一步,他不久之後便要陷入殺局圍困。
這六位兄姐有男有女,對遊鴻卓這位初入江湖又有不錯功夫的小兄弟頗為親切。
其中大哥名叫欒飛,已是四十餘歲的中年人,面有刀疤不苟言笑,卻頗為穩重。
二哥盧廣直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橫練功夫最是令人欽佩。
三姐秦湘面有胎記,長得不美但性情極為溫柔,對他也很是照顧。
老四名叫況文柏,擅使單鞭。
五哥樂正一手妙手空空的絕技,性情最是開朗。
老六錢橫比他大兩歲,卻也是同樣的少年人,沒了父母,市井出身,是極重義氣的兄長。
此後月餘時間,一行七人輾轉數百裡,精心踩點後挑了兩處光明教的據點。
每日裡無事時,七人聚在一起說些江湖、天下之事,老五樂正對這些最是瞭解也最愛說起,對方的滔滔不絕之中,遊鴻卓才漸漸瞭解到眾多的天下局勢、綠林傳說。
有時候,樂正會說起大光明教的由來,當初攪動天南的那次起義。
那綠林英雄輩出的上一代傳說,聖公方臘,魔教聖女司空南、方百花這些人的恩怨情仇,到最後遺下了幾個倖存的,收拾起破爛,才有今日的大光明教。
有時候,他會說起曾經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鐵臂膀」周侗縱橫不敗的傳說,到女真南下時,他率領群豪北上搏殺,一桿鋼槍「蒼龍伏」,幾乎誅滅粘罕於槍下。
當說到最終老英雄身死於軍陣中時,遊鴻卓也會免不了紅了眼眶,聲音哽咽。
有時候,眾人會說起金人肆虐時,眾多義軍的傳說,說起黃天蕩那令人唏噓的一戰。
也有的時候,他們說起那最為複雜神秘的大宗師「心魔」寧毅,他弒君而反的暴烈,幾年前黑旗於西北縱橫,力壓女真的豪情,他留下的爛攤子將大齊弄得焦頭爛額的大快人心。
最近兩年來,雖然偶爾便有心魔未死的傳聞出現,但大部分人還是傾向於心魔已死。
說到那場大戰之後,女真人幾乎將西北屠殺成一片白地的殘暴行徑,遊鴻卓也會忍不住跟著幾人一起破口大罵金狗不仁,恨不能持刀手刃金人。
而到得此時,許多的英雄已去,如今盤踞黃河以北的最大勢力,恐怕要數割據一方的虎王田虎,鎮守河北、山東一帶的平東將軍李細枝,義師王巨雲的百萬之眾,以及在民間趁機蔓延、信眾無數由天下第一高手林宗吾坐鎮的大光明教。
至於流民結群南下的由王獅童率領的數十萬「餓鬼」,八臂龍王等義軍勢力,則都因為根基不算牢固,難與這些人相比擬。
這些事情樁樁件件的,將遊鴻卓的眼界開拓到了他往日想都未曾想過的地方。
他心中幻想著與這些人一道馳騁江湖,將來有一天打出難以想像的大大的名聲,然而江湖的複雜在不久之後,也迅速地逼到眼前來。
結拜月餘後的一天,他們一行七人在山中休息,遊鴻卓練功之時,便聽得四哥況文柏與大哥在不遠處吵了起來,不多時,秦湘加入其中勸說,盧廣直也過去了,幾人說話聲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激烈,遊鴻卓還未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從樹林遠處包抄過來了。
他隻聽得大哥欒飛怒吼了一句:「你吃裡扒外──」隨後便是一片混亂的廝殺,大光明教的分舵高手殺將過來,遊鴻卓隻來得及看到大哥欒飛與四哥況文柏殺在一起,之後眼前便隻有血腥了。
大光明教的舵主,外號「河朔天刀」的譚正親自帶隊而來,根本不是幾個在江湖上隨意結拜的綠林人可以抵禦的,遊鴻卓眼看著三姐秦湘被對方一刀斬去手臂,又一刀斬下了頭顱,他奮力廝殺,到最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浴血逃出的,待到暫時脫離了追殺,他便又是煢煢孑然的孤身一人了。
許多年後想起來,那事情或許是因為大哥與四哥的分贓不均而引起,又或者是因為大光明教的高手將注意力都放在了幾位兄姐身上,才令他僥倖的逃出了包圍。
但江湖的複雜,對於當時的他來說,難以想像和估測,他為自己包紮了傷口,惘然奔逃。
此時他身上的金銀和米糧終於沒有了,吃掉了最後的些許乾糧,周圍皆是貧瘠難言的地方,田中稻麥為數,早已被飛蝗啃光,山中的果子也難以尋覓。
他偶爾以蝗蟲為食,由於五哥樂正與他說的不少英雄故事,他雖然帶了有刀,附近也偶有人煙,但他終於沒有持刀去搶。
大光明教信眾處處,他暗中躲藏,不敢過分暴露,這一日,已連續餓了四五天,他在一戶人家的屋簷下餓得癱倒下去,心中自知必死,然而彌留之中,卻有人自房間裡出來,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了一碗米湯。
他因此僥倖未死,醒轉之後,想要道謝,那戶人家卻隻是在家中緊鎖門窗,不肯出來,也並不說話。
遊鴻卓搖搖晃晃地遠走,在不遠處的山中,終於又僥倖挖得幾塊根莖、野菜充飢。
如此又逃了兩日,這日傍晚,他在山中一處破廟間偶遇幾名旅人此時流民四走,偶爾遇上這樣的人倒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
那山中廟宇猶有瓦片遮頂,聚集的大概是兩戶人家,其中一戶約有七人,乃是大人帶了家人、孩子南下逃難的隊伍,有包袱也還有些米糧,便在廟宇中升起柴禾煮飯。
另一邊則是遠行的一男一女,料是夫妻,妻子的臉上戴了面紗,佔了一個角落吃些乾糧,他們竟還帶了一隻青騾子。
遊鴻卓看著那七人組成的一家子,想起自己原本也是兄弟姐妹七人,不由得悲從中來,在角落裡紅了眼眶,那一家人間他背負雙刀,卻是頗為警惕,身材惇厚的男主人握了一根棒子,時刻戒備著這邊。
遊鴻卓看見他們喝粥吃飯,卻也不去打擾他們,隻在角落裡小口小口地吃那苦澀的野菜根莖聊以充飢。
這天夜裡有雨下起來,偶遇的三方在破廟裡一同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一行七人起了床,收拾著要上路,那對夫妻中的丈夫則以昨晚收在廟宇中的柴枝生起火來,拿出一隻鐵鍋煮了一小鍋粥飯。
米香傳來,遊鴻卓腹中空空,躲在角落裡假裝睡覺,卻忍不住從懷中掏出存著的最後些許塊根吃進腹中。
還在偷偷地吃東西,那男人拿著一碗粥過來,放在他身邊,道:「萍水相逢,便是緣分,吃一碗吧。
」
他端著其餘兩碗粥,到那邊去與妻子分食。
遊鴻卓下意識地坐起來,第一念頭原本是要乾脆地拒絕,然而腹中飢餓難耐,拒絕的話終於沒能說出口來。
他端著那粥晚,闆著臉儘量緩慢地喝了,將粥碗放回給那對夫妻時,也隻是闆著臉微微躬身點頭。
若他江湖再老一些此時或許會說些謝謝的話,但此時竟連話語也沒法說出來。
不久前他快要餓死時在那屋簷下得了一碗米湯,此時又有一碗粥,似乎在告訴他,這世道還未壞得令人絕望。
但片刻之後,絕望便來了。
有八名男子自遠處而來,兩人騎馬,六人走路,到得破廟這邊,與遊鴻卓打了個照面,其中馬上的一人便將他認了出來──這八人皆是大光明教教眾,且是先前跟隨在那河朔天刀譚正身邊的高手。
此時為首的男子四十餘歲,同樣背負長刀,微微揮手,將破廟圍住了。
「大光明教緝拿兇徒,此人殺我教眾,乃窮兇極惡之輩,爾等何人,為何與他一道?
若無牽連,給我速速去了!
」
先前一家七口吃了些東西,此時收拾完畢,眼見著各持刀兵的八人守在了前方,連忙便走。
一旁的那對夫妻也收拾起了鐵鍋、要將鍋子放進布袋,背在青騾背上。
此時先走的一家人到得廟中,八人中的一名嘍囉便將他們攔住,喝問幾句:「可有官文?
與那匪人是什麼關係?
可有幫他帶走東西?
」七人連忙分辨,但免不了便被搜查一番。
遊鴻卓身上傷勢未癒,自知無幸,他方才喝完熱粥,此時胸腹發燙,卻已不願再連累誰。
拔刀而立,道:「什麼大光明教,土匪一般。
你們要殺的是我,與這等貧弱何幹,有種便與小爺放對!
」
為首那大光明教的刀客目光冷冽:「你這無知的小娃娃,譚某兄弟成名之時,你還在吃奶。
連刀都拿不穩,死到臨頭,還敢逞英雄……」他頓了頓,卻是舉步向前,「也好,你有膽出刀,譚某便先斬你左手!
」
這譚姓刀客說話之際,遊鴻卓已手持雙刀猛地衝上。
他自生死之間領悟打鬥便要無所不用極其後,便將所學刀法招式已自然而然的簡化,此時雙刀一走,刀勢兇狠淩厲,直撲過去,對方的話語卻已順勢說出「斬你左手」幾個字,空中刀光一閃,遊鴻卓左手猛地閃避在,隻見血光飛起,他左臂已被狠狠劈了一刀,隨身帶著的那把破舊長刀也飛了出去。
那譚姓刀客順勢道:「再踢你臉。
」遊鴻卓面上頓時猶如響雷炸開,整個人已被踢飛出去,他腦袋嗡嗡地響,口中被踢得滿是鮮血,背後撞上牆壁才停下來。
這刀客乃是「河朔天刀」譚正的親弟弟,雖不如「河朔天刀」那邊聲名遠播,但與遊鴻卓比起來,卻也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一步步朝遊鴻卓過去,不遠處一個聲音響起來:「這刀法還可以。
」譚姓刀客則說道:「你刀法實在太差,就去死吧!
」
兩個聲音匯在一起,顯出些許的不協調來。
遊鴻卓用力一躍,口中吐血往地上滾去,譚姓刀客一刀揮在了破廟的土牆的,拉出重重的刀痕來。
這個時候,先前那一家七口正在門邊被大光明教的教眾檢查,當中的婦人身上被搜了幾下,也是敢怒不敢言。
另一對夫妻也牽著青騾子走了過去,他們的目光朝打鬥的方向望來,方才開口的,似乎便是蒙了面紗的妻子,譚姓刀客回頭看了一眼,一名教眾已經過來,聽到「這刀法還可以」的話,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
」便要朝女子伸手。
那一刻,遊鴻卓隻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他腦袋嗡嗡響,前方的情景,並未見得太詳細,事實上,若是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也很難形容那一刻的微妙情景。
教眾伸手時,那女子便也伸出了手,她抓住了對方腰間的刀柄。
這件事情,隨意而又詭異,因為那一瞬間,那大光明教的教眾也已經在伸手拔刀,他握向刀柄的動作慢了一瞬間,女子的手隨意地將那刀拔了出來,刀光一折,往上,掠過了這人的臉頰,然後是往左邊人臉的一劈,刀光劈下的同時,女子跨了一步,伸手扯過了另一名教眾手中的劍,刷的轉了一圈,又順手紮進了一個人的脖子,她身形趨進,手中奇異的又奪了兩柄刀,一前一後的一插,又刷的一下,前轉後後轉前,一柄刀刺進人的喉嚨,一柄刀放進人的胸口裡。
遊鴻卓隻將這場面看到了些許,他以往揮刀、斬人,總有破風呼嘯之聲,越是猛烈迅速的出刀,越是有刀光肆虐,然而女子這片刻間的簡單動作,刀光和呼嘯全都沒有,她以長刀前切後斬,甚至刺進人的胸膛,都像是沒有任何的聲響,那長刀就如同無聲的歸鞘一般,等到停止下來,已經深深地嵌進胸口裡了。
一柄長刀飛向譚姓刀客,那刀客幾乎是下意識的躲避,又下意識的開口:「我乃河朔刀王譚嚴家兄河朔天刀譚正何方神聖敢與大光明教為敵──」他這番話說得既急且切,遊鴻卓的眼中隻看見女子的身形如影子般跟上,雙方幾下騰挪,已到了數丈之外,譚嚴手中刀風飛舞,然而空中沒有鐵器擊打之聲。
那話語說完,譚嚴在幾丈外定下來,女子將一把小刀從對方的喉間拔出來。
人的喉嚨裡自然不可能憑空拔出一把刀,然而這片刻間,女子竟像是沒有揮刀的過程,隻是憑空地拔了一刀,遊鴻卓聽她喃喃說道:「林惡禪都不敢這樣跟我說話……」
另一邊,七口之家怔怔地定在那裡。
這對夫妻中的丈夫還牽著青騾子站在那裡,周圍的七名大光明教成員都已死了,或喉間、或面門、或胸口中刀,就此倒下,鮮血噴了周圍一地,山裡的風吹過來,形成一幅血腥而詭異的畫面。
那蒙著面紗的女子走了過來,朝遊鴻卓道:「你刀法還有點意思,跟誰學的?
」
人在江湖,會遇上很多很多的人,但即便在許多年後,當遊鴻卓已經是名震天下的刀道宗師時,他也會始終記得這一天的這一幕。
這便是他與這對夫妻的初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