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〇三章 超越刀鋒(一)
淩晨時分,風雪漸漸的停了下來。
原本的小鎮廢墟裡,篝火正在燃燒。
馬的聲音,人的聲音,將生的氣息暫時的帶回這片地方。
士兵在篝火前以鐵鍋、又或是洗淨的頭盔熬粥,也有人就著火焰烤冷硬的饅頭,又或是顯得奢侈的肉條,身上受了輕傷的士兵猶在火堆旁與人談笑。
營地一側,被救下來的、衣衫襤褸的俘虜三三兩兩的蜷縮在一起。
「來,毯子,拿著……」
寧毅走在其中,與旁人一道,將不多的可以保暖的毯子遞給他們。
在女真營地中呆了數月的這些人,身上大多有傷,遭受過各種虐待,若論形象——比起後世諸多影視劇中最為悽慘的乞丐或許都要更淒涼,令人望之不忍。
間或有幾名稍顯乾淨些的,多是女子,身上甚至還會有花花綠綠的衣服,但神情大多有些畏縮、遲鈍,在女真營地裡,能被稍微打扮起來的女人,會遭到怎樣的對待,可想而知。
事實上,這當中隻要是女人,或許就都已經遭受過這樣的對待,隻不過,有的被這樣對待稍久一些,也就形象悽慘,令人望之毫無慾望了,能被留下自生自滅的,多半還是女真人稍微懶了點,沒有動手殺掉。
當中有些人眼見寧毅遞東西過來,還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他們(又或是她們)或許還記得不久前寧毅在女真營地裡的行為,不顧他們的想法,驅趕著所有人進行逃離,由此導緻後來大量的死亡。
那樣的混亂當中,當女真人殺來時,有些被關了許久的俘虜是要下意識跪下投降的。
寧毅等人就藏身在他們之中。
對那些女真人做出了攻擊,而後真正遭到屠殺的,自然是這些被放出來的俘虜,相對來說,他們更像是人肉的盾牌,掩護著進入營地燒糧的一百多人進行對女真人的刺殺和攻擊。
以至於不少人對寧毅等人的冷血。
仍然心有餘悸。
但當然,除了有數名重傷者此時仍在冰冷的天氣裡漸漸的死去,能夠逃出來,自然還是一件好事。
縱然心有餘悸的,也不會在此時對寧毅做出指責,而寧毅,當然也不會辯解。
不久之後,又有人開始送來稀粥和烤過的饅頭片,由於沒有足夠的碗。
喝粥隻能用洗過的破瓦片、瓷片將就。
能有這些東西暖暖肚子,小鎮的廢墟間,在篝火的映照下,也就變得更加安寧了些了。
也有一小部分人,此時仍在鎮子的邊緣安排拒馬,根據地形稍微構築起防禦工事——雖然剛剛取得一場勝利,大量高素質的斥候也在周邊活躍,時刻監視女真人的動向。
但對方奇襲而來的可能性,依舊是要提防的。
「……那個時候啊。
我從馬上掉下來,真的是有點慌張了,但是那些金狗就算衝過來,我身上有盔甲啊。
一紮,砰,沒進……他娘的。
我去殺他,他居然還敢反抗……」
拒馬後的雪地裡,十數人的身影一面挖坑,一面還有說話的聲音傳過來。
營地中的士兵群裡,此時也大都是如此境況。
談論著戰鬥,聲音不至於大喊出來,但此時這片營地的上上下下,都有著一股充盈飽滿的自信氣息在,行走其間,令人忍不住便能踏實下來。
寧毅、紅提、秦紹謙等人也在其中詢問著各項事情的安排,亦有諸多瑣事,是旁人要來問他們的。
此時周圍的天幕依舊黑暗,待到各種安置都已經七七八八,有人運了些酒過來,雖還沒開始發,但聞到酒香,氣氛更加熱烈起來。
寧毅的聲音,響起在營地前方:「我有幾句話說。
」
黎明前最為黑暗的天色,也是最為岑靜寂寥的,風雪也已經停了,寧毅的聲音響起後,數千人便迅速的安靜下來,自覺看著那走上廢墟中央一小隊石礫的身影。
寧毅的臉上,倒是帶著笑的。
「大家興奮嗎?
我也很興奮。
出發的時候我的心裡也沒底,今天這一仗,到底是去送死呢,還是真能做到點什麼。
結果我們真的做到了,那支軍隊,號稱滿萬不可敵,天下最強。
他們在汴梁的幾個月,打垮了我們總共三十多萬人。
今天!
我們第一次正式出擊,給他們上一課!
打垮他們一萬人!
當著他們的面,燒了他們的糧!
我們狠狠地給了他們一巴掌,這是誰也做不到的事情!
」寧毅笑著擡了擡手,「我心裡告訴自己,我們無敵了。
」
眾人便笑了起來。
「所以稍微安靜下來以後,我也很高興,消息已經傳給村子,傳給汴梁,他們肯定更高興。
會有幾十萬人為我們高興。
剛才有人問我要不要慶祝一下,確實,我準備了酒,而且都是好酒,夠你們喝的。
但是這兩桶酒搬過來,不是給你們慶祝的。
」
寧毅的面容稍微嚴肅了起來,話語頓了頓,下方的士兵也是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
眼下這些人多是從呂梁、獨龍崗出來,寧毅的威信,是毋庸置疑的,當他認真說話的時候,也沒有人敢輕忽或是不聽。
「我們面對的是滿萬不可敵的女真人,有五萬人在攻汴梁,有郭藥師麾下的三萬多人,同樣是天下強兵,正在找西軍種師中算賬。
今天牟駝崗的一萬多人,若不是他們首先要保糧草,不計後果打起來,我們是沒有辦法全身而退的。
對比其他軍隊的質量,你們會覺得,這樣就很厲害,很值得誇耀了,但如果隻是這樣,你們都要死在這裡了——」
「你們夠強大了嗎?
不夠!
你們的戰績夠輝煌了嗎?
不夠!
這隻是一場熱身的小小戰鬥,對比你們接下來要面臨的事情,它什麼都不算。
今天我們燒了他們的糧,打了他們的耳光,明天他們會更兇狠地反撲過來,看看你們周圍的天,在那些你們看不到的地方。
受傷的狼群正等著把你們扒皮拆骨!
」
寧毅攤開了雙手:「你們面前的這一片,是全天下最強的人才能站上來的舞台。
生死交鋒!
你死我活!
無所不用其極!
你們隻要還能強大一點點,那你們就一定比不上別人,因為你們的敵人,是同樣的,這片天底下最狠、最厲害的人!
他們唯一的目的。
就是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要你們的命!
用手,用腳,用刀槍,用他們的牙,咬死你們!
」
「什麼是強大?
你身受重傷的時候,隻要還有一點力氣,你們就要咬牙站著,繼續做事。
能撐過去,你們就強大一點點。
在你打了勝仗的時候,你的腦子裡不能有絲毫的鬆懈,你不給你的敵人留下任何弱點,任何時候都沒有弱點,你們就強大一點點!
你累的時候,身體撐住,比他們更能熬。
痛的時候,牙關咬住。
比他們更能忍!
你把所有潛力都用出來,你才是最厲害的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要知道,你可以做到的事情,你的敵人裡。
一定也有人可以做到!
」
「在以前……有人跟我做事,說我這個人不好相處,因為我對自己太嚴格,太苛刻,我甚至沒有用要求自己的標準來要求他們。
但是……什麼時候這天下會由弱者來制定標準!
什麼時候。
弱者竟敢理直氣壯地埋怨強者!
我可以理解所有人的缺點,貪圖享樂、好逸惡勞、蠅營狗苟,太平世界上我也喜歡這樣。
但在眼前,我們沒有這個餘地,如果有人不明白,去看看我們今天救出來的人……我們的同胞。
」
「我不想揭人傷疤,但這,就是敗者的未來!
沒有道理可說!
敗了,你們的父母妻兒,就要遭遇這樣的事情,被人像狗一樣對待,像妓女一樣對待,你們的小孩子,會被人扔進火裡,你們罵他們,你們哭,你們說他們不是人,沒有任何作用!
沒有道理可講!
你們唯一可做的,就是讓你自己強大一點,再強大一點!
你們也別說女真人有五萬十萬,哪怕有一百萬一千萬,打敗他們,是唯一的出路!
否則,都是一樣的下場!
當你們忘了自己會有下場,看他們……」
「而他們會說我揭人痛處,沒有人性,她們在哭……」寧毅朝著那被救出來的一千多人的方向指了指,那邊卻是有不少人在哭泣了,「可是在這裡,我不想表現自己的人性,我隻要告訴你們,什麼是你們面對的事情,沒錯!
你們很多人受到了最嚴苛的對待!
你們委屈,想哭,想要有人安慰你們!
我都明明白白,但我不給你們這些東西!
我告訴你們,你們被打被罵被刀砍火燒被強暴!
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的,我們敗了,你們會再經歷一次,女真人還會變本加厲地對你們做同樣的事情!
哭有用嗎?
在我們走了以後,知不知道其他活下來的人怎麼樣了?
術列速把其他不敢反抗的,或者跑晚了的人,全都活活燒死了!
」
「你們之中,很多人都是女人,甚至有孩子,有些人手都斷了,有些人骨頭被打斷了,現在都還沒好,你們又累又餓,連站起來走路都覺得難。
你們遭遇這麼多事情,有些人現在被我這樣說一定覺得想死吧,死了也好。
可是沒有辦法啊,沒有道理了,如果你不死,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什麼?
就是拿起刀,張開嘴,用你們的刀去砍,用嘴去咬,去給我吃了那些女真人!
在這裡,甚至連『我盡力了』這種話,都給我收回去,沒有意義!
因為未來隻有兩個!
要麼死!
要麼你們敵人死——」
寧毅的聲音稍稍停下來,漆黑的天色之中,回音震盪。
「但是我告訴你們,女真人沒有那麼厲害。
你們今天已經可以打敗他們,你們做的很簡單,就是每一次都把他們打敗。
不要跟弱者做比較,不要說盡力了,不要說有多厲害就夠了,你們接下來面對的是地獄,在這裡,任何軟弱的想法,都不會被接受!
今天有人說,我們燒了女真人的糧草,女真人攻城就會更猛烈,但難道他們更猛烈我們就不去燒了嗎!
?
」
「我們燒了他們的糧,他們攻城更拚命,那座城也隻能守住,他們隻有守住,沒有道理可講!
你們面前面對的是一百道檻。
一道過不去,就死!
勝利就是這麼苛刻的事情!
但是既然我們已經有了第一場勝利,我們已經試過他們的成色,女真人,也不是什麼不可戰勝的怪物嘛。
既然他們不是怪物,我們就可以把自己練成他們想不到的怪物!
」
「他們糧草被燒了很多。
說不定現在在哭。
」寧毅隨手指了指,說了句俏皮話,若在平時,人們大概要笑起來,但此時,所有人都看著他,沒有笑,「就算不哭,因失敗而沮喪。
人之常情。
因勝利而慶祝,好像也是人之常情,坦白跟你們說,我有很多錢,將來有一天,你們要怎麼慶祝都可以,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肉。
什麼都有,但我相信。
到你們有資格享受這些東西的時候,敵人的死,才是你們得到的最好的禮物,像一句話說的,到時候,你們可以用他們的頭蓋骨喝酒!
當然。
我不會準你們這麼做的,太噁心了……」
「今天沒有慶祝。
」寧毅說道,「酒,每個人隻許一盅,為的是讓你們暖暖身子。
好好休息。
但你們的警惕心一刻都不許放鬆!
等到你們醒來,你們要比現在更強大!
你們隻能比現在更強大!
然後,讓你們的敵人發抖,讓他們去死。
而你們活著。
」
「……我說完了。
」寧毅如此說道。
營地裡肅殺而安靜,有人站了起來,幾乎所有士兵都站了起來,眼睛裡燒得通紅,也不知道是感動的,還是被煽動的。
「是——」前方有呂梁山的士兵大喊了起來,額頭上青筋暴起。
下一刻,同樣的聲音轟然間如海潮般的響起,那聲音像是在回答寧毅的訓話,卻更像是所有人心中憋住的一股怒潮,以這小鎮為中心,剎那間震響了整片山原雪嶺,那是比殺氣更凝重的威壓。
樹木之上,積雪簌簌而下,不知名的斥候在黑暗裡勒住了馬,在迷惑與驚悸轉圈,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寧毅走出了人群,祝彪、田東漢、陳駝子等人在旁邊跟著,這個夜晚,可能所有人心中都難以平靜,但這種翻湧帶來的,卻並非躁動,而是難以言喻的強大與凝重。
寧毅去到收拾好的小房間,不一會兒,紅提也過來了,他擁著她,在鋪在地上的毯子裡沉沉睡去。
除了負責巡邏看守的人,其他人隨後也沉沉睡去了。
而東方,就要亮起魚肚白來。
等到一覺醒來,他們將成為更強大的人。
京城,第一輪的宣傳已經在秦嗣源的授意下放出去,不少的內部人士,已然知道牟駝崗昨晚的一場戰鬥,有一些人還在通過自己的渠道確認消息。
兵部大堂,又忙碌了一晚的秦嗣源這才稍稍收拾了東西,準備休息,旁邊,匆匆過來與他聊了片刻的李綱也已是滿臉倦容。
「天亮之後,隻會更難。
」秦嗣源拱了拱手,「李相,好生休息一下吧。
」
「是,說的是,我也得……睡上一兩個時辰了。
該休息一會,才好與金狗過招。
」
老人說著,又笑了起來,自從得到這個消息後,他喜不自勝,步伐奔走間,都比往日裡迅捷了許多。
兵部後方早給他們準備了暫歇的房間,兩人去到房間裡,自也有僕人伺候,秦嗣源沾床就睡了,李綱點燃燈燭,推開窗戶,看外面漆黑的天色,他又笑了笑,不覺間,眼淚從滿是皺紋的雙眼裡滾落出來。
李綱性情暴烈忠直,走到相位之上,已是多年未曾識得眼淚的滋味。
他的能力如何,外界固然有多種說法,然而一份愛國的拳拳之心,熾烈無比。
這幾年來,他推行各種事情,每遭掣肘,朝堂混亂,兵事糜爛,他欲振作此事,卻又能做到多少?
這一次女真攻城,他組織的防守堅決,甚至已做好殞身於此的準備,然而女真的強大,如泰山般的壓下來,他死不足惜,然而何曾看見過希望。
隻有在這一刻,他恍然間覺得,這連日以來的壓力,大量的生死與鮮血中,終於能夠看見一點點亮光和希望了。
他吸了一口氣,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兩圈,然後趕快上床,讓自己睡下。
他得趕快休息了,若不能休息好,如何能慷慨赴死……
女真的營地裡,篝火燃燒,宗望背負雙手,望著視野前方,巨大的城池。
劉彥宗跟在後方,同樣在看這座城池。
戰事發展到這樣的情況下,昨夜居然被人偷襲了大營,實在是一件讓人意外的事情,不過,對於這些身經百戰的女真大將來說,算不得什麼大事。
「……彥宗哪……若不能盡破此城,我等還有何臉面回去。
」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過是加深了宗望破城的決心而已。
劉彥宗目光冷漠,他的心中,同樣是這樣的想法。
在來之前,他們覺得武朝多半會有些底蘊,還算謹慎。
後來大破武朝軍隊,覺得他們根本就是一窩兔子,毫無戰力。
如今,算是被兔子撓了。
晦氣……
得更多的殺掉這些武朝人才行!
徹底的……殺到他們不敢反抗!
雞鳴的聲音已經響起來,礬樓,後方的院落溫暖的房間裡。
師師躺在床上,蓋著被子,正在沉睡,被子下面,露出白皙的纖足與系有紅色絲帶的腳踝。
睜開眼睛時,她感受到了房間外面,那股奇異的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