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變色
「這次的事情過後,檀兒的身體好些了,我們……我們圓房吧……」
瀟瀟雨夜,蘇檀兒哽咽著說出這句話來,不久之後,寧毅點了點頭。
「呃……咳,我也不是指的這個,不過……」他笑了笑,「嗯。
」
話語淹沒在這片深夜的雨幕裡,微風吹進來時,燭影搖動,這樣的表達對於蘇檀兒來說也不知要用上多大的勇氣,她躺在那兒,一時間赧然地沉默著。
原本在她身上的病情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心理因素,這樣的說話之後,大概能讓她心頭的壓力減低不少。
不過片刻之後,或許是因為想到了什麼,她還是輕輕咬了咬下唇。
「若是……若是此次事情過不去,相公……相公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
「會不會……」蘇檀兒有些為難地欲言又止,隨後終於還是搖了搖頭,「算了,不說了。
」
「掃興……」寧毅望著她想了一會兒,隨後大概也猜到了一些想法,搖了搖頭,「不是為了蘇家好不好而說這話的,事情過不過得去,我們之間的事情,反正就這樣吧……而且這次的事情,要過去其實也簡單的。
」
蘇檀兒點了點頭,神色之上這才稍稍放鬆下來,過得片刻,倒是為著寧毅的後半句有些為難地笑笑:「這次的事……相公不清楚的……」
「清楚啊。
」寧毅回頭看了看,「我大概查了一下這三年的賬目,蘇家的基礎還是穩的,不管對手是誰,他們捅了人還反咬一口的確很毒,但是能起到作用的不在顧客那邊,蘇家的生意鋪開全國,沒有真的會在進鋪子之前議論遠在江寧的這個老闆人品好不好。
要起作用無非是近一點的合作人、供貨商,蘇家在這方面會受動搖,但相對於這種手段,起到的意義不大,以蘇家的基礎,很難因為某些環節的牽連然後直接倒下去,頂多損失一小部分。
要起實際作用,主要還是在江寧附近,近階段之內,會受到最大影響的,也就是皇商了。
事情坐實以後,官府會考慮到名聲的關係不跟蘇家合作……」
「便是皇商了……」蘇檀兒喃喃重複了一句。
「所以……最主要的還是解決皇商的事情。
」
「相公不明白的……」她將目光側向床鋪裡側,低聲重複,不讓寧毅看見她的表情。
寧毅歎了口氣,從身上掏出那塊布片放到她手裡:「不明白皇商,還是不明白這塊布?
」
蘇檀兒回過頭來,看了看手上的布,隨後又看看寧毅:「相公……已經知道了?
」
「老實說確實不太清楚。
」寧毅搖了搖頭,「杏兒有些為難,不好開口,我也就沒逼她了。
」
蘇檀兒將那布片拿在手上看了一段時間,偶爾將目光望向一旁,想著事情,待到再度望定寧毅,臉上有著些許微笑,但眼神卻顯得淒涼起來,顯然她最近想起這事常常都是這種快要哭的表情,或者偷偷也已經哭了不止一次。
「相公,皇商當不了了……三年前就已經在想著這些了,我偷偷準備了三年,好漂亮的顏色啊,本來以為一定能把事情做好的,可到頭來就變成這樣了……就像是被誰騙了一樣,我們沒有加柘黃,用了新的辦法配出來的,硃砂、茜草、明礬、梔子……這一定是之前從沒有人用過的配方,兩個多月以前還以為這次拿出來一定會把所有人都嚇到的,到頭來……到頭來它就……」
她吸了吸鼻子,輕咬嘴唇,寧毅想了想:「什麼時候開始褪色的?
」
「快兩個月,根本不知道是為什麼。
」蘇檀兒搖著頭,「做出來以後我們也試過很多事情的,太陽曬,火烤,用水一遍一遍的洗,什麼事情都沒有,還是那麼漂亮,本來什麼問題都沒有的了,可是到頭來……它就褪色了,不知道該怎麼辦,爹爹倒下之後,那邊終於忍不住過來說,可能解決不了了,我讓他們繼續試,可我也知道,沒辦法了……」
「這種顏色很難配,原料上用黃色的就少,配方稍微錯一點點顏色就差好多,根本不知道應該從哪裡調整,它就在我們無意找到的那個配方上有明黃色……」她稍稍頓了頓,眼中有淚,「沒辦法了,相公……拿不到了……」
織造業發展了這麼多年,其實對於現代稱為色牢度的判定上也有了自己的方法,可是在蘇檀兒找到的這個配比上,這些方法顯然出了問題。
或許是某種微妙比例下的化學反應正好產生了那種明黃色——當然以他目前的化學知識肯定無法從技術層面上解決這件事。
蘇檀兒不是肯輕易認輸的人,然而當三年的心血到頭來被判斷是毫無意義的事情,對皇商的期待陡然沒了希望,再加上勞累、壓力、風寒等各種事情疊加到一起,會忽然倒下,也就不再是那麼讓人奇怪的事情。
人的精神狀態就是這樣,前一刻你在巔峰,即便父親倒下,隻要能拿到皇商危機自然也能過去,下一刻才發現手頭沒有了任何籌碼,在巔峰上陡然被打下的時候,一切的東西都會更猛烈的爆發出來。
不過,寧毅此時,倒還是在饒有興緻地望著那布片,他從蘇檀兒手上拿起來:「不是還有織機上的改良嗎?
我在賬目上看到你抽錢出來……」
「改不了多少,原本也是應付皇商準備的,可這些方面,要押進去很多錢,賺到的也不多,若隻是拿到歲幣那一部分,反倒是個負擔了。
織造局那邊,隻會把人當成苦力的……」
「這也就夠了,最終還是解決皇商的事情……」
「可解決不了了啊……相公……」蘇檀兒說了這句話,隨後愣了愣,望著寧毅沒受她影響的表情,「嗯?
」
「也許很難拿到,不過不代表解決不了。
」寧毅笑了笑,「不褪色有不褪色的解決辦法,褪色也有褪色的辦法,至於怎麼用,倒還得斟酌一下……」
蘇檀兒想了想:「相公……莫非是想把褪色的說成好的?
不行的……」
她畢竟也是聰明人,知道有些時候,事情可以靠說,可以靠宣傳,寧毅也有才子之名,還以為他想要把褪色宣傳成布的特色,這事情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奏效,但放在這裡,無非是拿皇家開涮而已。
寧毅倒也搖了搖頭:「不是這麼做的。
我還有些事情不清楚,主要是這次皇商涉及到的那些織造局官員,各家各戶想要爭皇商的籌碼,我們到底做了哪些事,織機的改良上到底到了什麼程度……你如果還有精神,現在可以跟我說說,待會我再把辦法告訴你,不過……」
他低頭看了看那布片:「皇商是事情的關鍵,不管我們的對手是誰,露面也好不露面也罷,我們都可以利用這個讓他們出來,一網打盡。
所以無論如何,皇商這事……我們還是要爭到底的……」
「……為什麼?
因為我們有實力!
」
上午時分,雨還在下,隔壁用於商議事情的院落房間裡,寧毅正在對著一幫掌櫃、管事正容說話。
老實說這是他來到蘇家後第一次在「正式」的場合如此高調地開口,但看起來,青袍綸巾,還是像模像樣的,看來的確有著臨危受命者應有的風範,至少……看起來很盡力。
他此時拿著一把扇子敲了敲,左右環顧。
「……解決掉皇商的事情,外面那些跳樑小醜的謀劃,我們家裡的各種議論,都會一次性平息下去,一勞永逸。
至於內內外外盯著我們的到底是些什麼人,不用去管,別人會把這些事情做完的,老太公會把這些事情解決掉,而我們就是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穩定局面,不擇手段地把皇商的份額拿到手。
」
「所以接下來一個多月,我會接手這件事情。
當然我知道我在這方面沒有經驗,大事我都會跟檀兒商量,各位掌櫃在這方面也比我有經驗,到時候會向各位請教,還望廖掌櫃以及各位多多教導在下……」
寧毅謙恭地抱了抱拳,隨後笑起來。
「不過,皇商的事情,接下來我們要開始打開局面了。
我是個讀書人,沒接觸過商場,不過總有些東西在這世間是共通的,簡單的規則我還是懂的,譬如說去年過年,我也因為猜到一些事情,隨口說了一句就幫忙搞定了賀家的生意,呵呵……所以呢,我大概知道,有一點肯定是沒錯的。
」
「好東西!
」他將折扇往桌上敲了敲,一字一頓,「就一定是好東西!
放在哪裡都是!
」
「就好像我們讀書人一樣,有才學的人,在哪裡都會發光,旁人總會知道,所以呢,在要把自己賣出去的情況下,不必低調。
廖掌櫃、聶掌櫃最近是接手了與織造局的幾位大人來往的事情的,我們已經擺明車馬了,大家也都知道了,可我覺得有一點還不夠……」
「我們隻是擺明了要拿皇商的態度,薛家和烏家都看在了眼裡,可我們沒有清楚地擺明我們的籌碼。
我希望接下來,各位掌櫃不管是在請人吃飯的時候,還是在談論下一步生意的時候,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訴別人,我們為了這一次已經準備了好幾年的時間!
我們不打沒有把握的仗!
我們已經有了最好的布這是實力,誰也趕不上!
」
「如今大武與大遼情況緊張,歲幣肯定會出問題、起摩擦,每次這樣變動的時候,就是商機到的時候,以前……就好像薛家跟烏家,他們把皇商的事情視若畏途,可是看見情況要變了,看見我們要爭了,他們就想要來爭了,不過是一時興起,投機鑽營,他們有什麼準備?
可我們不同,我們幾年前就已經開始準備這件事,現在已經可以告訴大家了!
」
「就跟他們說這些嘛,薛家怎麼樣、烏家怎麼樣、我們怎麼樣,雖然我們暫時還不能把籌碼完全放出來,但可以這樣宣傳了,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是有備而來的,讓織造局的幾位大人都知道,我們才是最好的,準備得最妥當的,我們已經有了織機改良的辦法,效率可以增加很多,保證不影響我們的生意,也不影響皇商。
我們有最好的布……哦,接下來是還需要大家一起保密的事情,但我覺得已經可以拿出來給大家看看了,娟兒,把盒子拿過來。
」
侍立一旁的小丫鬟娟兒點頭,轉身搬了個盒子放到那桌子上,寧毅伸手按住盒子:「重複一遍,接下來看到的,請大家保密……當然,大家都是我蘇家的自己人,比我明白這些事,呵,我說得多餘了……」
話說完,他笑著緩緩地打開那長方形的盒子,一匹明黃色的絲綢出現在眾人的眼前,其中幾人皺眉驚歎之時,寧毅將它往前大氣地一推,隨後拿起一把刀,有些笨拙地裁下一截。
雨仍然在下,房門已經關上了,寧毅的聲音從裡面一陣一陣的傳出來。
「耐火燒……耐水洗……耐日曬……不褪色……成品我們兩個月前才做好……本來想要低調一點,可是遇上現在這種情況,我覺得沒有辦法了……做成這件事,解決所有問題……誰家有這麼好的布?
這種顏色……大家何必慌張,有了這種顏色,皇商不是我們的又是誰的……我雖然是個書生,也知道這次一定行,不是我們要求那些大人,是那些大人要來求我們……哦,這句話別說出去,但總之……我們有好處,他們也會有好處,他們的好處比我們的還大,明擺著的事情……行了,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會與諸位做好這件事……」
雨還在下著,臥室之中,蘇檀兒望著那雨幕,望著隔壁院子房間的方向,似乎能聽見些什麼動靜,但傳來的自然也隻有雨聲。
小嬋進了房間,在床邊陪著她說些閒話,過得一陣,她才說道:「相公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剛才杏兒姐過來,說姑爺在說話呢,很厲害,那些掌櫃啊,可都被姑爺說的話給折服了。
嗯,姑爺說得有道理嘛……」
「嗯,是嗎……」蘇檀兒笑了起來,幻想著那些「很有道理」的話該是什麼樣子的。
不久之後,那邊的商議結束了,掌櫃們離開的聲音細細碎碎地傳到這邊來,當然,隻是腳步聲與離開時的走動聲,若她此時能出去,大概能在雨中聽見一些掌櫃們的竊竊私語。
「倒還真是書生之見了……」
「有些還是有道理的……」
「哪有那麼簡單。
」
「不過……那布還真是……」
「沒辦法,大老爺和二小姐都倒下了,有些事情也隻能姑爺出出面,隻要他在旁邊看著,不要亂指手畫腳,也就沒什麼大的事情了……」
「姑爺是個聰明人,有些事情還是懂的……」
「不過畢竟隻是個書生,商場上的事情,太複雜……」
這樣的議論逐漸遠去,消失在雨中,寧毅回到小樓上,拍了拍手,在窗戶邊看著這些人從雨幕中離開的身影,隨後,轉身下樓去看望病中的蘇檀兒。
又過一天,蘇檀兒的高燒漸漸消褪的時候,寧毅也開始代替了她的位置,每天駕了馬車出府,學著蘇檀兒之前每天的樣子,以一個勤奮好學的愣頭青的姿態,開始對蘇家的生意「指手畫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