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老蒼河》第七一四章 悠悠天地 戰爭序曲(上)
從武朝持續長達兩百年的、興盛繁華的時光中過來,時間約莫是四年,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時光中,人們已經開始漸漸的習慣戰火,習慣流離,習慣死亡,習慣了從雲端跌落的事實。
武朝建朔三年的春初,江南融在一片灰白色的慘淡之中。
女真人的搜山撿海,還在繼續。
江寧,皚皚的積雪還在城池上覆蓋,但巨大的混亂,已經在醞釀之中。
許許多多的豪紳與富戶,正在陸續的逃離這座城池,成國公主府的產業正在遷移,當初被稱為江寧第一富商的濮陽家,大量的金銀被搬上一輛輛的大車,各個宅邸中的家眷們也已經準備好了離開,家主濮陽逸並不願首先逃走,他奔走於官府、軍隊之間,表示願意捐出大量金銀、產業,以作抵抗和****之用,然而更多的人,已經走在離城的途中。
如果大家還能記得,這是寧毅在這個時代首先接觸到的城池,它在數百年的時光沉澱裡,早已變得沉靜而雍容,城牆巍峨莊嚴,院落斑駁古老。
曾經蘇家的宅邸此時仍舊還在,它隻是被官府封存了起來,當初那一個個的院落裡此時已經長起樹叢和雜草來,房間裡貴重的物品早已被搬走了,窗櫺變得破舊,牆柱褪去了老漆,斑斑駁駁。
寧毅與檀兒曾經居住的院子裡,房間中結起了蛛網,貓和流浪的狗兒將這裡當成了安居的家園,它們在這裡尋找食物,靜靜地走過積雪的院牆。
或許我們還記得,在近十年前,寧毅與名叫蘇檀兒的女子曾在這邊院落的房間裡說話、生活,在春雨秋霜裡漸漸的熟悉,漸漸的成為一對簡單的夫妻,曾經這裡有兩棟小樓,後來被檀兒燒去一棟,他們住在了一起。
那時候,老人與孩子們都還在這裡,紈褲的少年每日裡做著走雞鬥狗的有限的事情,各房之中的大人則在小小利益的驅使下互相勾心鬥角著。
曾經,也有那樣的雷雨到來,兇殘的強人殺入這座院落,有人在血泊中倒下,有人做出了歇斯底裡的反抗,在不久之後,這裡的事情,導緻了那個名叫梁山水泊的匪寨的覆滅。
院落之外,城市的道路筆直向前,以風月著稱的秦淮河穿過了這片城池,兩百年的時光裡,一座座的青樓楚館開在它的兩側,一位位的花魁、才女在這裡逐漸有了名氣,逐漸又被雨打風吹去。
十數年前曾在江寧城中有數一數二排名的金風樓在幾年前便已垮了,金風樓的主事名叫楊秀紅,其性情與汴梁礬樓的李藴李媽媽不無相似之處。
與李藴不同的是,金兵破汴梁時,朝堂在城內搜捕漂亮女子供金兵姦淫的巨大壓力下,媽媽李藴與幾位礬樓花魁為保貞節仰藥自盡。
而楊秀紅於幾年前在各方官吏的威逼勒索下散盡了家財,此後生活卻變得清淨起來,如今這位韶華已漸漸老去的女子踏上了離城的道路,在這寒冷的雪天裡,她偶爾也會想起曾經的金風樓,想起曾經在大雨天裡跳入秦淮河的那位姑娘,想起曾經貞潔自持,最終為自己贖身離去的聶雲竹。
沿著秦淮河往上,河邊的偏僻處,曾經的奸相秦嗣源在道路邊的樹下擺過棋攤,偶爾會有這樣那樣的人來看他,與他手談一局,如今道路悠悠、樹也依然,人已不在了。
再往上走,河邊寧毅曾經跑步經過的那棟小樓,在兩年前的積雪和失修中已然坍圮,曾經那名叫聶雲竹的姑娘會在每日的清晨守在這裡,給他一個笑容,元錦兒住過來後,咋咋呼呼的搗蛋,有時候,他們也曾坐在靠河的露臺上聊天歌唱,看夕陽落下,看秋葉飄零、冬雪漫漫。
如今,廢棄腐朽的樓基間也已落滿積雪,淤積了蒿草。
曾經作為江寧三大布商家族之首的烏家,烏啟隆已經繼承了這一家的家主,曾經在爭奪皇商的事件中,他被寧毅和蘇家狠狠地擺了一道,此後烏啟隆痛定思痛,在數年的時間裡變得更為沉穩、成熟,與官府之間的關係也愈發緊密,終於將烏家的生意又推回了曾經的規模,甚至猶有過之。
最初的幾年裡,他想著崛起之後再向蘇家找回場子,然而不久之後,他失去了這個機會。
這些年來,曾經薛家的紈褲子弟薛進已至而立之年,他依舊沒有大的建樹,隻是四處拈花惹草,妻兒滿堂。
此時的他或許還能記起年少輕狂時拍過的那記磚頭,曾經挨了他一磚的那個入贅男人,後來殺死了皇帝,到得此時,仍舊在某地進行著造反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偶爾想要將這件事作為談資跟別人說起來,但事實上,這件事情被壓在他心中,一次也沒有出口。
女真人就要來了。
在他們搜山撿海、一路燒殺的過程裡,女真人的前鋒此時已臨近江寧,駐守此地的武烈營擺出了抵抗的陣勢,但對於他們抵抗的結果,沒有多少人抱持樂觀的態度。
在這持續了幾個月的燒殺中,女真人除了出海抓捕的時候稍遇挫敗,他們在陸地上的攻城掠地,幾乎是完全的摧枯拉朽。
人們已經意識到自己朝廷的軍隊毫無戰力的事實,而由於到海上追捕周雍的失利,對方在陸地上的攻勢就愈發兇狠起來。
幾個月前,太子周君武曾經回到江寧,組織抵抗,後來為了不連累江寧,君武帶著一部分的士兵和工匠往西南面逃走,但女真人的其中一部依舊沿著這條路線,殺了過來。
成國公主府的車駕在這樣的混亂中也出了城,年事已高的成國公主周萱並不願意離開,駙馬康賢同樣不願意走,道豈有讓婦人殉國之理。
這對夫婦最終為彼此而妥協,然而在出城之後的這個夜晚,成國公主周萱便在江寧城外的別業裡病倒了。
他們在別業裡待了兩日,周萱的病情已癒發嚴重,康賢不打算再走。
這天夜裡,有人從外地風塵僕僕地回來,是在陸阿貴的陪同下星夜兼程趕回的太子君武,他在別業中探看了已然病危的周萱,在院落中向康賢詢問病情時,康賢搖了搖頭。
老人也已白髮蒼蒼,幾日的陪同和擔憂之下,眼中泛著血絲,但神情之中已然有了一絲明悟,他道:「她在江寧過了一輩子,早幾日商議該不該走時,我便想過了,許是不該走的,隻是……事到臨頭,心中總難免有一絲僥倖。
」
隨後又道:「你不該回來,天明之時,便快些走。
」
君武眼中有淚:「我原以為,我走了,女真人至少會放過江寧……」
「你父皇在這裡過了半輩子的地方,女真人豈會放過。
另外,也不必說喪氣話,武烈營幾萬人在,未必就不能抵抗。
」
他說完這句,君武看著他,搖了搖頭,口中的話未曾說出來,康賢倒是笑了笑:「好吧,是我自欺了,武烈營……該是抵擋不了的,所以啊,你隻能走。
」
「那你們……」
「成國公主府的東西,已經交給了你和你姐姐,我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國家積弱,是兩百年種下的果子,你們年輕人要往前走,隻得慢慢來了。
君武啊,這裡不用你慷慨就義,你要躲起來,要忍住,不用管其他人。
誰在這裡把命豁出去,都沒什麼意思,隻有你活著,將來也許能贏。
」
老人心中已有明悟,說起這些話來,雲淡風輕的,君武心中悲懣難言,卻不知從何出口。
這天深夜時分,周萱的意識清醒起來,康賢進了房間跟妻子說話,君武在門口等著。
他以為老人最後會叫他進去,然而等待了許久許久,裡面都沒有更多的動靜。
天將破曉了,夜色最黑,房間裡的燈燭也已自然而然地滅掉,君武小心地推了推門進去,點上燈,床邊康賢握著妻子的手,一直在靜靜地坐著。
他臉上淚水已乾,目光卻清澈,君武走過去,周萱抱住康賢的一隻手,閉著眼睛已經永遠的、安詳的睡去。
君武忍不住跪倒在地,哭了起來,一直到他哭完,康賢才輕聲開口:「她最後說起你們,沒有太多交代的。
你們是最後的皇嗣,她希望你們能守住周家的血脈。
你們在,周家就還在。
」他輕輕撫摸著已經死去的妻子的手,轉頭看了看那張熟悉的臉,「所以啊,趕緊逃。
」
此時的周佩正隨著遠逃的父親飄蕩在海上,君武跪在地上,也代姐姐在床前磕了頭。
過得許久,他擦乾眼淚,有些哽咽:「康爺爺,你隨我走吧……」
康賢隻是望著妻子,搖了搖頭:「我不走了,她和我一生在江寧,死也在江寧,這是我們的家,現在,別人要打進家裡來了,我們本就不該走的,她活著,我才惜命,她死了,我也該做自己應做之事。
」
「但接下來不能沒有你,康爺爺……」
「當然可以沒有我。
老人走了,小孩子才能看到世事殘酷,才能長起來獨當一面,雖然有時候快了點,但世間事本就如此,也沒什麼可挑剔的。
君武啊,未來是你們要走的路……」
君武這一生,親族之中,對他最好的,也就是這對爺爺奶奶,如今周萱已去世,面前的康賢意志顯然也極為堅決,不願再走,他一時間悲從中來,無可抑制,哽咽半晌,康賢才再次開口。
「唉,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自己的路,我、你秦爺爺、左端佑、王其松……這些人,一個一個的,想要為這天下走出一條好路來。
君武啊,我們是失敗了,看起來有些經驗,但無非是敗者的經驗,該教給你的,其實都已教給你,你不要迷信這些,老人家的看法,失敗者的看法,隻供參考,不足為憑。
」他沉默片刻,又道,「唯一一個不願承認失敗的,殺了皇帝……」
他說起寧毅來,卻將對方看做了平輩之人。
在這個房間裡,康賢沒有再說話,他握著妻子的手,彷彿在感受對方手上最後的溫度,然而周萱的身體已無可抑制的冰涼下去,天亮後許久,他終於將那手放開了,平靜地出去,叫人進來處理後面的事情。
到得中午時分,康賢催促著君武上路離開,君武最後一次勸說康賢同行,康賢回頭看了看紮滿白花的院落和房子,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又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康爺爺也已經老啦,隨你離開,是肯定會死在路上的……你就忍心看你奶奶一直待在江寧,我卻客死異鄉,從此不能團聚?
好了,你們速速離開。
」
君武等人這才備馬去,到臨別時,康賢望著杭州城裡的方向,最後道:「這些年來,唯獨你的老師,在西北的一戰,最令人振奮,我是真希望,我們也能打出這樣的一戰來……我大概不能再見他,你將來若能見到,替我告訴他……」他或許有不少話說,但沉默和斟酌了許久,終於隻是道:「……他打得好,很不容易。
但拘泥俗務太多,下起棋來,怕再不會是我的對手了。
」
去年冬天到來,女真人摧枯拉朽般的南下,無人能當其一合之將。
唯有當西北戰報傳來,黑旗軍正面擊潰女真西路大軍,陣斬女真戰神完顏婁室,對於一些知情的高層人士來說,才是真正的震撼與唯一的振奮訊息,然而在這天下崩亂的時刻,能夠得知這一消息的人終究不多,而殺了周喆的寧毅,也不可能作為振奮士氣的榜樣在中原和江南為其宣傳,對於康賢而言,唯一能夠抒發兩句的,恐怕也隻是面前這位同樣對寧毅懷有一絲善意的年輕人了。
這既是他的自豪,又是他的遺憾。
當年的周喆和武朝腐壞太深,寧毅這樣的豪傑,終究不能為周家所用,到如今,便隻能看著天下淪陷,而身處西北的那支軍隊,在殺死婁室之後,終究要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裡……
此後,君武等人幾步一回頭地朝西南而去,而在這天傍晚,康賢與成國公主的棺槨一道返回江寧。
他已經老了,老得心無牽掛,於是也不再畏懼於侵入家中的敵人。
不久之後,女真人兵逼江寧,武烈營指揮使尹塗率眾投降,打開城門迎接女真人入城,由於守城者的表現「較好」,女真人未曾在江寧展開大肆的屠殺,隻是在城內劫掠了大量的富戶、蒐羅金銀珍物,但當然,這期間亦發生了各種小規模的****屠殺事件。
康賢遣散了家人,隻餘下二十餘名親族與忠僕守在家中,做出最後的抵抗。
在女真人到來之前,一名說書人上門求見,康賢頗有些驚喜地接待了他,他面對面的向說書人細細詢問了西北的情況,最後將其送走。
這是自弒君後數年以來,寧毅與康賢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間接交流了,寧毅勸他離開,康賢做出了拒絕。
遠在西南的君武已經無從知曉這小小的插曲,他與寧毅的再次相見,也已是數年之後的絕地中了。
不久之後,名為康賢的老人在江寧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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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寒冷的天氣在持續,人間的繁華和人間的慘劇亦在同時發生,不曾間斷。
靖平皇帝周驥,這位一生喜歡求神問蔔,在登基後不久便啟用天師郭京抗金,而後被擄來北方的武朝皇帝,此時正在這裡過著悲慘難言的生活。
自抓來北方後便被吳乞買「封」為昏德公的周驥,此時是女真貴族們用於取樂的特殊奴隷,他被關在皇城附近的小院子裡,每日裡供應些許難以下嚥的飯食,每一次的女真聚會,他都要被抓出去,對其侮辱一番,以宣示大金之武功。
最初的時候,養尊處優的周驥自然無法適應,然而事情是簡單的,隻要餓得幾天,那些儼如豬食的食物便也能夠下嚥了。
女真人封其為「公」,實則視其為豬狗,看守他的侍衛可以對其隨意打罵,每至送飯來,他都得五體投地地對這些看守的小兵下跪稱謝。
這些並不是最難忍受的。
被抓去北國的皇族女子,有的是他的嫂嫂、侄女——便是景翰帝周喆的妻女——有的是他的親生女兒,乃至妻妾,這些女子,會被抓到他的面前姦淫淩辱,當然,無法容忍又能如何,若不敢死,便隻能忍下去。
北國的冬日寒冷,冬日到來時,女真人也並不給他足夠的炭火、衣物禦寒,周驥隻能與跟在身邊的皇後相擁取暖,有時候侍衛心情好,由皇後肉身佈施或者他去磕頭,求得些許木炭、衣物。
至於女真宴席時,周驥被叫出去,每每跪在地上對大金國稱頌一番,甚至作上一首詩,稱讚金國的文治武功,自己的咎由自取,若是對方開心,或就能換得一頓正常的飯食,若表現得不夠心悅誠服,或者還會挨上一頓打或是幾天的餓。
我們無法評判這位上位才不久的皇帝是否要為武朝承受如此巨大的屈辱,我們也無法評判,是否寧毅不殺周喆,讓他來承受這一切才是更加公道的結局。
國與國之間,敗者從來隻能承受悲慘,絕無公道可言,而在這北國,過得最為悽慘的,也並非隻是這位皇帝,那些被打入浣衣坊的貴族、皇族女子在這樣的冬日裡被凍餓緻死的接近一半,而被擄來的奴隷,絕大部分更是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在最初的第一年裡,就已經有過半的人悲慘地死去了。
女真人不在乎奴隷的死去,因為還會有更多的陸陸續續從南面抓來。
過去的這第二個冬日,對於周驥來說,過得更加艱難。
女真人在南面的搜山撿海並未順利抓住武朝的新皇帝,而自西北的戰況傳來,女真人對周驥的態度更是惡劣。
這年年關,他們將周驥召上宴席,讓周驥寫作了幾分詩詞為女真歌功頌德後,便又讓他寫下幾份詔書。
其中一份詔書,是他以武朝皇帝的身份,勸告南朝人臣服於金國的大統,將那些抵抗的軍隊,斥責為禽獸不如的逆民,咒罵一番,同時對周雍諄諄教導,勸他不要再躲藏,過來北面,同沐金國陛下天恩。
第二份,他再度聲討西北原武瑞營的謀逆弒君行為,號召武朝國民共同討伐那弒君後逃亡的天下公敵。
第三份,是他傳位於開濟南城門投降的知府,有德之士劉豫,命其在雁門關以南建立大齊政權,以金國為兄,為其守地禦邊、撫民討逆。
然後,金國令人將周驥的歌頌文章、詩詞、詔書集結成冊,一如去年一般,往南面免費發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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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短暫的和平還在持續。
開春之後,寧毅來到延州城探訪了種冽。
此時,這片地方的人們正處於昂然的士氣之中,附近如折家一般、凡有親近女真的勢力,大多都已龜縮起來,日子頗不好過。
許多人都選擇了加入華夏軍或是種家軍,兩支軍隊如今已然結盟。
「群情激昂哪。
」寧毅與種冽站在城牆上,看下方報名參軍的景象。
這是最後的熱鬧了。
中原淪陷已成實質,西北成為了孤懸的絕地。
「沒有退路了。
」種冽將雙手壓在城牆上,高大的身軀上有著西北漢子獨有的豪邁,「那就殺出一條路來!
」
對女真西路軍的那一戰後,他的整個生命,彷彿都在燃燒。
寧毅在旁邊看著,沒有說話。
一月二十九,江寧淪陷。
他想起那座城市。
有很多東西,都破碎和遠去了,黑暗的光影正在碾碎和壓垮一切,並且就要壓向這裡,這是比之以往的哪一次都更難抵禦的黑暗,隻是如今還很難說清楚會以怎樣的一種形式降臨。
武朝建朔三年,西北化為慘烈絕地的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