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昏黃搖曳,時間如同凝滯一般的沉澱在綠漪樓上的這片空間裡,目光與輿論複雜交織,似乎在將空氣擠壓向某個方向或是幾近固定的結果,而隨著這樣的擠壓感,賀方的聲音終於再度響起來:“最後壓軸的,讓我們蘇氏布行的掌櫃來為大家說說過去的一年裡布行的生意,另外還有……”
微有些瑣碎的話語說完之後,幾乎所有人都在朝蘇家這邊注視著。
蘇仲堪蘇雲方安靜不語,微微皺眉。
一旁廖掌櫃低頭緘默了一會兒,隨後露出一個笑容站了起來,朝周圍眾人抱了抱拳,準備上前。
後方,名叫小嬋的丫鬟有些猶豫地去拿姑爺壓在右手下的錦盒,然後用了力。
但那沒有抽動。
寧毅坐在那兒隻是微微偏著頭,像是在想著什麼事情,目光看來淡然、安靜,當然,這時候顯得有些冷寂,餘光偶爾朝烏家那邊看看。
右手一動不動地放在那錦盒之上。
想要上前的廖掌櫃這時候也已經發覺出了寧毅的態度,他為難了片刻,也回過頭來,試圖伸手去拿錦盒:“還有機會……”他輕聲說著,寧毅笑了笑,隨後冷然道:“放手。
”
“姑爺,還有機會……”
這邊安靜了一會兒,人們或許聽不到寧毅與廖掌櫃的說話,但誰也沒有說話,隻是或歎息或冷笑地望著。
過得片刻,寧毅的聲音在廳堂中淡淡地響了起來。
“我們……退出。
”
似乎是眾人等待中的反應終於出現,竊竊私語聲響起來,細細碎碎的指指點點,隻是此時剛剛開始,僅僅能夠感受到那種氣氛。
廖掌櫃皺了皺眉頭,看看周圍,又壓抑了聲音道:“還有機會的,姑爺你別亂來……”
他已經為了這事在巨大的壓力下忙碌了月餘,做了所有該做的努力,這幾日以為人事已盡,也沒有太多會失敗的理由,才稍稍樂觀了一點點,方才烏家拿出那明黃織錦的時候,難以知道他心中的驚愕會到什麼程度。
今晚情況複雜,但作為當局者,已經大約能夠整理出一個黑暗的輪廓,烏家拿出布料的時機,董大人的佈置與態度,一切的一切反壓過來,如惡夢驚心。
事實上,今晚真正控制蘇家大房局勢的廖掌櫃這時候壓力或許才是最大的。
但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方才仍舊按捺住了所有的情緒,將寧毅拉回來,這時候還打算做最後的努力,至少把該做的事情做到。
這時候再衝動執拗書生氣也已經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了,形勢比人強的時候,蠻幹其實什麼也不抵的,隻是徒然讓旁人覺得蘇家沒有風度。
不過到得這時候,寧毅還是搖了搖頭,開口複述一遍:“我們退出。
”
廖掌櫃按捺住火氣,正要再說話,前頭賀方已經皺著眉頭站了起來:“寧賢侄,今日隻是讓你蘇家參與這聚會,說說你蘇家成績,與在座諸公交流一番。
我江寧織造局堂堂正正,可從未讓人參與何等不光彩的圈子,你此時在這裡口口聲聲說退出,敢問你到底是要退出什麼?
年輕人,說話可得三思而行。
”
他這話說完,旁人在竊竊私語中點著頭,有人輕笑出來,說著寧毅此時失態的事情。
廖掌櫃有些著急,寧毅已經緩緩站了起來,目光望定了烏家的那邊,烏承厚、烏啟隆父子也微笑著朝這邊望過來。
場地中的眾人左右瞧瞧,陡然聽得寧毅喝道:“你們不能這樣做的……無恥”這話不是歇斯底裡地喊出來,但卻是含著憤怒。
“寧立恒,不得放肆”
賀方站了起來。
旁邊一直微笑著觀看事態的董德成拍了拍他的手:“無妨、無妨,寧賢侄年輕氣盛,不論是誰,不論對今日宴會或是我織造局有意見,但說便是,本官從不阻人說話。
”
同一時刻,由於寧毅是對著烏承厚說的這話,一些親近烏家的商戶此時也已經占了起來,準備配合烏家繼續把蘇家欺負下去,烏承厚卻伸了伸手:“寧賢侄莫非是在說我烏家?
”
而在這頭,董德成的話音才落,蘇仲堪、蘇雲方、廖掌櫃都已微微變了臉色,害怕寧毅真愣頭青把織造局也給扯了進去,正要說話,但見寧毅目光掃董德成一眼,隨後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笑了起來。
他從頭到尾除了烏家拿出那織錦時的些許失態與方才的這聲怒駡,其餘時間就算旁人能看出他的不妥,他也一直保持在安靜的有些風度的狀態,這時候像是終於按捺住了怒意,望向了烏家的那邊。
“呵,也好……世伯不是說要小侄幫忙想詩詞嗎?
適逢今日之事,小侄忽然想到一詩最為適合,我寫出來……世伯可想看麼?
”
“哈哈,如此甚好。
”烏承厚笑著,當即回答道,他朝周圍望了一眼,“我烏家世代商賈,平日裡實在有些粗鄙,不沾文氣。
寧賢侄乃是江寧第一才子,人所共知,你願為今日寫詩,那還能有何問題?
諸位,我等今日在這綠漪樓頭聚會,能得江寧第一才子賦詩,實在是件盛事。
來來來,快給賢侄呈上紙筆……”
一些人笑著站起來,也有些人心中懷著些歎息,這個時候不論再寫些什麼,隻是徒惹人笑而已了,雖然寧毅是大才子,但這樣的情況下又能有何用處。
此時把詩詞寫得再好,異日旁人說起,也隻會說寧毅經營商道丟了面子,而就算詩詞將烏家罵得再厲害,旁人也隻會覺得商賈之家本身如此,隻是反過來給烏家造了勢,丟了自己的面子而已。
不過事到如今,話已出口再收回去也沒辦法了,寧毅站在那兒望著烏家人,兩名小廝呈上了紙筆放在他的身邊,他也未曾理會。
這樣過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回身,拿起了毛筆,頓在空中。
一群商戶圍了上來。
內裡稍稍安靜,外面也還有竊竊私語聲,酒樓下方的香氣傳上來,人群中,烏承厚、烏啟隆、烏啟豪笑著望著桌上的紙。
終於,筆鋒落下。
有人俯身,認真看著,隨後微微有些疑惑地念出了第一句。
“酌酒與裴迪……”
話語聲傳出去,有人朝周圍望瞭望。
“今日有人叫裴迪麼?
”
“莫老四,你實在寒磣……”
“什麼?
”
“這是古詩……”
人聲紛亂,一些人也已經疑惑起來,在場之人雖然皆是商賈,但許多人還是有些學問的。
《酌酒與裴迪》明明是唐代王維的詩作,這時候寧毅竟然隻是要抄上一遍?
不過以寧毅往日那奇怪的作風,也難說不會是故意弄個這名字卻寫上一新的。
不過接下來的一句,已然將這猜測推翻。
“酌酒與君君自寬……”
寧毅此時寫字頗快,自己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微微有些潦草,或許是證明著他心中的憤然,詩作寫完,宣紙上隻是稱不上佳作的草書: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
白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
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
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
未動一次,未改一字,寧毅寫完,執筆低頭看著:“王摩詰珠玉在前,在下就不亂寫了,此詩便送給烏家世伯,如何?
”
烏承厚望著那詩,隨後望望寧毅,面上笑容卻是絲毫未變,隨後淡然笑道:“此詩甚好,說得雖讓一般人覺得不好聽,卻正合商道。
賢侄今日憤怒因由我無心追究,但這詩作,我收下了,此後必定好好保管。
”
寧毅也笑著,吐出一口氣,放下毛筆。
隨後轉過了身,低聲道:“我們走。
”抓起桌邊錦盒,順手便朝窗外扔了出去,他看起來用力不大,但錦盒徑直飛出窗戶,盒蓋在空中嘩的打開,一抹明黃從眾人的眼角劃過去,落往樓下。
小嬋“啊”的低呼一聲,快步跑下樓去,寧毅這時還未走到樓道口,烏啟隆笑著走了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寧兄才華橫溢,卻何必涉及不熟之商道,在家中寫寫詞作教教詩文,豈不更好,呵呵。
”
寧毅笑著看他一眼,並未回答,隨後繼續下樓。
議論聲在背後開始變得大了……
出現了這樣的一個插曲打亂聚會的步驟,幾位元大人雖然未有阻止,但接下來固定的程式還是得繼續,蘇家人可以不論皇商,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說的,眾人回到坐席上,議論未減,這期間,也有兩個丫鬟、小廝裝扮的孩子憤然蹬了蹬腳跑下樓去,但這樣的事情無人理會了。
烏承厚則讓人將寧毅寫的那《酌酒與裴迪》好好收了起來,與周圍一些人禮貌性的交談著。
烏家行事一向不急不緩,不過這次事情,卻也頗有於無聲處聽驚雷的俐落。
從寧毅扔下樓的那匹黃布,多數人就大約猜到了生什麼事,但在這樣的情況下,連蘇家都因為沒辦法證明寫什麼而無法說話,旁人也隻會認為烏家真是厲害而已,這次的事情,也真是太過厲害了,蘇家那樣子鋪墊了幾年,這時又辛辛苦苦地鋪陳了一個月,被烏家轉手就翻盤。
從今天開始,蘇家便要漸漸退出江寧織造三大家鼎立的格局,真正得到壯大的是烏家,薛家也已經無法跟烏家再爭,隻能一直屈居第二的位置,眾人議論著這轉捩點的激動,也開始重新考慮蘇家的定位以及與蘇家的一些關係。
至於寧毅,那算是一個可憐的人,他隻是被塞到了中間,原本就無能為力而已。
有人從樓上望下去時,書生的青袍身影站在樓下,正回頭望著這邊,大約是要記住這棟樓,放幾句可憐的狠話。
這一切,也不過敗者蕭條的殘像而已,隻有丫鬟小嬋跟在他的身邊。
樓上的人看了幾眼,也就與旁人說笑著回過了頭……
接下來,要適應一個新的格局,對於布行中人來說,更像是要適應一個新的時代,至於敗者,那隻會存在於飯後的談資中,正經時間多看一眼都是浪費。
於是,樓上的氣氛繼續熱烈起來。
“今天這裡的蟹好像不錯,沒吃到……可惜了。
”
樓下,寧毅站在道路邊望著那綠漪樓的招牌,有些惋惜的歎了口氣。
“那……”小嬋皺起了眉頭,有些為難,“小嬋去要些打包回去麼?
”
“腦有包……”寧毅笑了起來,隨後拍了拍小嬋的肩膀,“走了,回去吧,忙了一個多月,無事一身輕了……”
夜風拂動起來,主僕兩人往馬車駛過來的方向走去,後方,周佩與周君武跟過來了。
難得的,涼爽、輕鬆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