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〇五章 凜冬(七)
沃州城頭。
寒冷的風在城頭嘶吼,刀一般的刮向人的身體,張開嘴,喉間湧出的是鐵銹般的血腥味,喊殺的聲音猶如雷鳴,沸騰在整個戰場上。
人影湧來,手中的鐵棒,打上人的頭顱,接近兩百斤的身軀猶如在山中奔突的野豬,轟的倒下去,頭骨撞在青石上的聲音沉悶滲人,混在無數的聲響之中。
箭矢飛舞,冰雪的天地中,城牆上有煙也有火,士兵推著巨大的滾木往城下扔,一顆石頭飛掠過天空,在視野的一側陡然放大,他拖住一名士兵往旁邊飛滾過去,濺來的石屑打得人臉上生疼,視野也在那轟然巨響中變得搖晃起來。
史進晃了晃腦袋,從地上爬起來,手中抓起一桿長槍,奔向丈餘外撲上城頭的兩名女真士兵。
他受那投石影響,視野與平衡尚未恢復,手中長槍連捅了數下,才將一名女真士兵的胸口捅穿。
那女真人身材魁梧,壯如野牛,死死握住槍桿不肯放手,另一名女真勇士已經從旁邊撲了過來,史進一聲大喝,手上勁力一發,槍桿砰的碎成了木片,一個跨步過去,重手朝著女真人的頭額劈了下去,這人身體轟然軟倒在城牆上。
一旁殺來的女真勇士撲了個空,握刀回斬,方才轉身,史進的身體也已經衝撞了上來,張開帶血的大口,手中半截槍桿哇的往他脖子上紮了進去,噗的一聲爆出濃稠的鮮血來。
那女真勇士在掙紮中後退,隨著史進拔出槍桿,便倒在女牆下的血泊之中,沒有聲息了。
史進這才回頭,找回自己的兵器,而在視野的不遠處,城牆一角,已經有十數女真士兵湧了上來,守城軍士在廝殺中不斷後退,有將官在大聲吶喊,史進便握緊了手中的鐵棒,朝著那邊衝將過去。
「不要退——將他們殺下去——」
無數聲嘶力竭的吼喊匯成一片戰鬥的大潮,而放眼望去,攻城的士兵還在下方的雪原中分作三股,不斷地奔來。
遠處的雪地中,攻城軍營裡升起的,是女真將領朮列速的大旗。
十二月初八,傳統的臘八節,這已經是朮列速率兵第二次的攻打沃州了。
城防危殆。
而在此之前不久。
太原城以南的汾州地界,晉王的軍隊經歷了一場巨大的敗仗,四十餘萬人被打破、南退、潰逃。
在混亂的訊息中,禦駕親征的晉王田實被衝散,下落不明。
……
冰天雪地。
無數的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在雪地裡,田實穿一身黑色大髦,與身邊的兵將互相攙扶著,往南前行。
一場巨大的戰敗過後,連夜的奔逃,此時的他隻覺得身上冷一陣熱一陣,但他還沒有跟身邊的人講。
時不時的,他還要回過身去,朝後方的人群大聲地呼喊幾句。
他自然是有馬的,但此時並沒有騎。
據說,善戰之將當與身邊的將士同甘共苦,大戰之時,他不曾有這樣的做派,但如今戰敗了,他覺得自己作為一方諸侯,該做出這樣的表率,之時不知道還有沒有用。
身邊有多少的士兵跟著,他並不清楚,還有許多的事情,他該去想的,然而思緒已經凝聚不起來,某個時候,田實感到眼前一黑,往雪地上倒了下去……
……
威勝,氣氛肅殺。
馬車的隊伍駛過長街,去往城市一端的天極宮。
樓舒婉在點了燈燭的車廂之中,翻看著一張巨大的地圖,晉王失蹤的消息,此時已經最快的速度傳到了這裡。
她按捺住心神,在早已有著許多標標畫畫的地圖上尋找著各個軍隊的蹤跡,歸納著如今局勢的各種可能。
戰爭一出現,軍情會以最快的速度傳到各個勢力的中樞,她能夠收到消息的時候,意味著其他人也已經收到了訊息,這個時候,她就必須要去穩住整個中樞的狀況。
馬車的周圍是封閉起來的,在燈燭的光芒中,從昨天到現在就沒有休息的女人雙眼被熏得通紅,但仍舊將眼睛瞪得大大的。
陡然間,馬車的車身顛簸了一下,樓舒婉伸手握住燈盞,聽得外頭傳來了吶喊的聲音:「殺了……那婊子……」
「牝雞司晨、禍國殃民……」
「奸賊、賤人——」
「睜大你們的眼睛……」
「被利用了——」
「罪該殺——」
……
混亂的呼喊交織在一起,遊鴻卓屏住呼吸,拔起了長刀,朝著房間的前方走去,速度越來越快……
透過樓闆的震動傳來的,是隔壁房間裡的一陣腳步。
窗口的光芒越來越亮,遊鴻卓飛躍而出,隔壁的窗口同樣有人衝了出來,手中一桿紅槍還對準了下方的車隊。
遊鴻卓長刀揚起,刷的撩向空中,對方還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刷。
白髮長髯的頭顱飛向天空。
遊鴻卓朝地面落下,衝殺出來的人群都在呼喊,他刀鋒一橫,衝向那些綠林刺客。
「保護女相!
」
「糊塗蟲該死——」
「龍王的話你們都不聽!
」
殺氣沖天——
……
「怎麼回事?
」樓舒婉問了一句,心中卻大概是清楚的。
「有人行刺,還有人是來保護您的。
樓大人,我們……」
「……」樓舒婉靜靜地聽著外頭混雜在一起的聲音,或許是被火光薰了太久,眼眶微微有些溫熱,她隨後伸手用力抹了抹口鼻,「留一隊人抓刺客,我們繼續去皇城。
」
「是。
」
馬車又開始動了,留下整個長街的廝殺仍在持續。
……
林州城,又一輪攻城戰正在持續,攻城的一方乃是王巨雲麾下最精銳的明王軍,由於攻擊的倉促,攻城器械頗為不足,然而在王巨雲本人的身先士卒下,整個戰況仍舊顯得極為慘烈。
林州本屬彰德,與沃州類似,亦是晉王東北面勢力邊緣的城池之一,防守林州的將領李承中麾下領兵三萬七千餘,於四日前宣佈改旗易幟,投靠大金王師。
一路潰敗,領著麾下精銳來到附近的王巨雲不顧一切,強行攻城,要在女真援軍到來之前搗破林州,以儆傚尤。
損失極大。
林州城的守城軍隊也並不好過。
雖然女真淫威懸在眾人頭頂十餘年,而今大軍壓來,投降並沒有遭遇太過巨大的阻力,但當然也無法鼓舞起太高的士氣。
雙方你來我往的攻防中,李承中亦跑上城池,不斷地為守城軍隊打氣。
「守住城牆!
金國軍隊很快就要來了……」
「大金上將完顏撒八率軍前來,隻需多守一日!
多守一日——」
完顏撒八的軍隊,確實已在趕來的途中,王巨雲的軍隊三日強攻,未曾攻下城防,攻守雙方的士氣便逐漸的有些此消彼長。
到得這日下午,城池的東南面,有旗幟在那裡出現了。
撒八的軍隊必是從北方前來,那麼南面而來的,該是晉王勢力的援軍,還是女真東路軍已經底定大名,發來援軍?
李承中奔向城牆東面,隨後看見一支軍隊出現在視野當中,積雪的大地上,那旗幟的顏色分外明朗……
「什麼人……怎麼會……怎麼會是黑的……」
黑色的旗幟,朝著這邊蔓延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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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建朔九年的冬天。
大雪逐漸封凍了長江以北的大地,然而位於黃河北面的戰事,從開始起,便一刻也沒有停下來。
九、十月間,女真的東西兩路大軍相繼與擋在前方的敵人展開了大戰。
東路軍很快將戰局壓縮在大名府一帶,然而西路的頑強抵禦,此時才剛剛的拉開帷幕。
從雁門關一直到太原廢墟,王巨雲、田實的抵抗一場接著一場而來,被打散後又不斷地聚攏,以百萬計的軍隊或聚或散,彷彿在以水磨功夫不斷消耗女真軍隊的意志。
然而作為大金開國一輩中最為傑出的老將,宗翰與希尹不斷地擊潰這一**的攻擊,及至十月底,朮列速率領偏師橫插沃州,在銀朮可、拔離速、撒八等將領的配合下,給迎擊而來的力量,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難題。
朮列速的第一次攻沃州,在沃州守軍與林宗吾、史進等眾多民間力量的頑強抵抗下,終於拖延到于玉麟的軍隊南來解圍。
而在十一月間,冰天雪地裡展開的戰鬥隻是比其它的季節稍顯緩慢,王巨雲、田實、于玉麟等人的相繼潰敗,令得前線的兵力不斷減少。
潰敗的士兵南撤、投降,甚至於在逃亡中與大部隊而凍死在雪地裡的,不勝枚舉。
儘管在開戰之初,王巨雲與晉王雙方的首腦都已確定這是一場不斷戰敗的消耗戰,但在一個多月時間的損耗之後,儘管先前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兩撥軍隊的軍心和力量還是掉落到了低點。
十二月初三,李承中攜林州城宣佈投降女真,引動了整個局勢的忽然變化,田實率領的四十萬大軍在希尹的進攻面前大敗潰逃,為了斬殺田實,女真大軍追逐潰兵數十裡,屠殺敗兵無數,對外則宣稱晉王田實已然授受的消息。
而不斷潰敗南逃,手頭一時間隻能聚攏三萬餘精銳的王巨雲在第一時間起盡兵力,強攻林州,希望在整艘船沉下去之前,壓住這一塊已經翹起的艙闆。
與此同時,朮列速大軍折返,再度攻沃州。
而撒小股軍隊朝著林州過去,銀朮可、拔離速率軍撲中路,欲攻向晉王地盤腹地。
在田實疑似身亡的短短時日裡,整個晉王地盤,眼看就要整個崩潰下來。
初八下午,祝彪率領的華夏軍隊伍在威勝這邊展五等人的告急當中,橫插數百裡距離,先完顏撒步,抵達林州城下。
同日攻陷林州。
叛亂首領李承中在城破之前自刎身亡,其餘參與叛亂將領,連同他們的家人被拖上城牆,被悉數斬首。
然而整個局面,仍在不斷地崩解。
這一天夜晚,沃州的城防被攻破了,史進在城牆上不斷廝殺,幾乎力竭而亡。
而後守城的軍隊大開了城門,放滿城的百姓南逃。
沃州守將於小元命令軍隊在前方堵住女真的攻勢,盡量展開一段時間的巷戰,以為南逃的百姓拖延時間,然而軍心已經接近底線,於小元為振奮士氣,率親兵兩度衝上前方,親自拚殺,隨後被女真的飛矢射殺。
沃州守軍大亂潰逃,女真人屠殺過來,史進與身邊的戰友亦被裹挾著且戰且退。
到得這天夜裡,逃散並倖存下來的人們回首沃州的方向,整個天空已經被一片火光點燃,屠城正在持續。
史進站在昏暗中的山麓上,有濕潤的氣息,從臉上落下去。
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或許是身上流下的熱血,在這冰天雪地裡,片刻也就失去溫度了。
有許多的人圍在他的身邊,比之解散赤峰山後,人還更多一些了。
他雖然自知沒有掌軍本領,然而八臂龍王的名聲,終究還有些用處,第一次沃州守衛戰後,他仍舊四處奔走,斬殺那些女真的奸細、漢人的敗類。
這斷大戰期間,遠在威勝的樓舒婉曾遭遇過不少刺殺,她殺的人太多,兼是女子,外界將她塑造得狠心毒辣,一些有心人罵她是奸賊,是要幫著女真人搞垮晉王基業、意欲使民不聊生的毒婦。
史進便也在綠林間發聲,為樓舒婉正名,這些訊息在傳播了一個月後,終於又有不少人被說動,在威勝自發地開始為樓舒婉正名奔走,甚至在爆發的刺殺行動中站在刺客的對面,保護樓舒婉的安危。
在沃州奔走廝殺的史進無法知道威勝的情況,隨著沃州的城破,他眼中所見的,便又是那最為慘烈的屠城景象了。
這十餘年來,他一路奮戰,卻也一路戰敗,這戰敗似乎無窮無盡,但是又一次的,他仍舊沒有死去。
他隻是想:沃州城沒有了,林大哥在這裡過了十餘年,也沒有了,穆安平未能找到,那小小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再回到這裡時,什麼也看不到了。
他去到南面的城池,繼續戰鬥。
雪有時落、有時停,戰火在大雪中還在不斷的蔓延。
黃河以南,流浪的餓鬼們也在雪中洶湧,給南下的女真軍隊造成了一定的麻煩,有些小規模的運糧隊被餓鬼整個吞沒了,然而隨著寒冷的加深,餓鬼們也在一片一片的死去。
唯有徐州附近的餓鬼大集團,挨在風雪之中,還殘喘著一絲氣息。
大名府。
守城的士兵也在寒冷的天氣裡逐漸的減少,女真人的攻城最激烈的是在第一個月裡,大量的減員是在那時候出現的,一些重傷員們沒能挨過這個冬天。
完顏昌率領的三萬女真精銳與二十萬漢軍也在每日裡磨去守城士兵的生命與精神。
到了十二月,細細點算後,當初近五萬的守城軍刀目前大概還有三萬餘,其中大都已經帶傷。
冰雪終究壓住了女真人攻城的力度,王山月、薛長功還是每天都守在城牆上,每天都在為士兵打氣,對於城中不算多的居民,王山月偶爾派人送去吃食救濟,也向人們宣傳著抵抗的精神,但由於大雪已深,這樣的事情,也不可能大力地展開。
城外的圍城帳篷,連成一片海洋。
他們在等待春天的到來。
春天是萬物生發的、生命的季節,然而無論是王山月,還是薛長功,還是史進、樓舒婉、田實、祝彪,又或者是遠在西南的寧毅,都能夠知道,武建朔十年、金天會十三年的春天,不是屬於生命的季節。
那是埋葬一切的季節,在一片大雪呼嘯中,它一天一天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