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鹹出去了,簾帳裡楚魚容沒有勸哭泣的女孩子。
他隻是輕聲說:“丹朱小姐你先專心的哭一會兒吧。
”
捂著臉的陳丹朱有些想笑,哭還要專心啊,楚魚容沒有再說話,熱茶也沒有送進來,室內安安靜靜的,陳丹朱果然能哭的專心。
也不能說專心,東想西想的,很多事在腦子裡亂轉,很多情緒在心底奔湧,憤怒的,悲傷的,委屈的,哭啊哭啊,情緒那麽多,眼淚都有些不夠用了,很快就流不出來了。
陳丹朱慢慢的停下來,又覺得有些驚訝,原來這麽短短一刻,她能想那麽多事呢,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亂七八糟的隨意想事情了,以前,是緊繃著精神不去想,後來,是麻木沒有精神去想。
所謂的以前後來,是以鐵面將軍為劃分,鐵面將軍在是以前,鐵面將軍不在了是以後。
陳丹朱自嘲一笑,將最後笑出的眼淚擦去。
楚魚容的眼似乎能穿透簾帳,一直悄無聲息的他此時說:“王大夫是不會送茶來了,桌子上有茶水,不過不是熱的,是我喜歡喝的涼茶,丹朱小姐可以潤潤嗓子,那邊銅盆有水,桌子上有鏡子。
”
可以整理一下哭過的臉。
陳丹朱也沒有客氣? 說聲好,走到桌子前拿起黑陶茶壺倒了一杯茶。
“你這個茶壺很少見呢。
”她打量這個茶壺說。
簾帳後楚魚容的聲音有些得意:“我自己做的,世間獨一份。
”
他的話話音落? 剛喝一口茶的陳丹朱噴出來? 又是笑又是咳嗽。
“怎麽了?
”楚魚容急急的問? 簾帳晃動,一隻手伸出來抓住帳子。
陳丹朱忙道:“沒事沒事,你快別動? 趴好。
”
杖傷多可怕她很清楚? 周玄在她那裡養過傷,來的時候杖刑已經四五天了,還不能動呢? 可想而知剛打完會多麽可怕。
楚魚容也沒有堅持起身:“沒事就好。
”將手收回去? “是喝不慣這個茶嗎?
這是王大夫做的? 是有點奇怪。
”
陳丹朱笑道:“不是? 是我剛才走神? 聽到殿下那句話? 想到一句別的話,就失態了。
”
楚魚容好奇問:“什麽話?
”
陳丹朱捧著茶杯又噗嗤噗嗤笑起來:“蠍子拉屎毒一份。
”
楚魚容也哈哈笑起來,笑的床帳跟著晃動。
陳丹朱忙又喊他別笑“小心傷口。
”楚魚容的笑聲小了,悶悶的壓製。
“我是大夫嘛。
”陳丹朱放下茶杯,走道銅盆前? 拿出自己的手帕? 打濕擦臉? 一面跟楚魚容說話? “蠍子入藥,教的時候,師父說過一些玩笑話——”
師父?
楚魚容注意到她這個詞? 也是,沒有人會天生會什麽,隻不過陳獵虎的女兒沒有乖乖的當個貴族小姐,反而學了醫藥,確切的說毒醫。
陳丹朱擦了臉,將手帕擰乾,濕著也不能裝走,便搭在架子上,又走到桌邊,對著鏡子查看妝容,雖然哭過後臉眼腫腫,但,誰讓她是個漂亮女孩子呢,陳丹朱對著鏡子擠眉弄眼齜牙咧嘴做鬼臉一笑,反正楚魚容有簾帳擋著也看不到。
哭一場喝了茶整理了妝容,亂七八糟的情緒都散去了,陳丹朱走回來坐在床帳邊,開始繼續問:“殿下,你怎麽跟陛下說的?
怎麽被罰成這樣?
”
楚魚容道:“就實話實話啊。
”聲音帶著歉意,“我和丹朱小姐分開後,就去把太子準備的那個福袋換掉了,之前還沒有準備好,沒有跟丹朱小姐說一聲,讓你受驚了。
”
陳丹朱忙道:“不用跟我道歉,我是說,你隻說了你換福袋的事,沒有提太子嗎?
”
皇帝在殿內這樣那樣的發脾氣,始終沒有提太子,太子與賓客們一樣,置身事外毫不知情毫不相乾。
但這次的事歸根結底都是太子的陰謀。
怎麽最後受罰的成了六皇子?
那六皇子這忙活一通,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楚魚容輕輕笑了笑,沒有回答而是問:“丹朱小姐,太子的目的是什麽?
”
陳丹朱道:“用我來刺激齊王攪亂這次選王妃,惹怒陛下。
”不是說過了嗎?
楚魚容又問:“丹朱小姐的目的呢?
”
陳丹朱道:“阻止這種事的發生,不讓齊王卷入麻煩,不讓太子得逞。
”
“所以,現在丹朱小姐的目的達到了啊。
”楚魚容笑道。
陳丹朱皺眉:“但太子呢?
他沒有被揭穿啊,你怎麽不告訴陛下?
”
簾帳裡的聲音輕輕笑了笑。
“因為,太子做的這些事不算陰謀。
”楚魚容道,“他隻是跟國師為五皇子求了福袋,而太子妃隻是熱情的走來走去待客,至於那些謠言,隻是大家多想了胡亂猜測。
”
陳丹朱明白他的意思,太子始終沒有出面,根本沒有任何證據——
她攥著手接著說:“就算我真的拿到了太子安排的那個福袋,也跟太子無關,這個福袋是國師經手的,到時候要把國師牽扯進來,而國師就算作證,太子也可以表示自己是被誣陷的,因為,沒有證據。
”
楚魚容道:“是啊,這件事不太能揭穿,一是求證太難,二來——”他的聲音停頓下,“就算真的揭穿了,父皇也不會懲罰太子的,這件事怎麽看目標都是你,丹朱小姐,太子跟你有仇結怨,陛下心知肚明——”
不用他說下去,陳丹朱更明白了,點點頭,自嘲一笑:“是啊,太子要給我個難堪,也是毫不奇怪,對陛下來說,也不算什麽大事,不過是呵斥他有失身份胡鬧。
”
皇帝怎麽會為了她陳丹朱,懲罰太子。
楚魚容的聲音從簾帳裡幽幽傳出來:“不僅不會懲罰,陛下還會幫忙掩蓋,雖然那個宮女被我指證是我的同夥,但我可以肯定,她活不了。
”
“父皇是個很聰明的人,很機敏,很多疑,雖然我半句沒有提太子,但他很快就能察覺,這件事並非真的隻是我一個人的混鬧。
”
陳丹朱看著垂下的簾帳,神情有些憤怒,但更多的是難過。
“但,陛下還是,罰你。
”她喃喃說道。
帳子裡年輕人沒有說話,打在心上的痛,比打在身上要痛更多吧。
陳丹朱站起來:“殿下,你別難過。
”
說完這句話,她有些恍惚,這個場面很熟悉,那時候三皇子從齊國回來遇到五皇子襲擊,靠著以身誘敵終於揭穿了五皇子皇後幾次三番暗害他的事——幾次三番的暗害,身為皇宮的主人,皇帝不是真的毫無察覺,隻是為了太子的不受困擾,他沒有懲罰皇後,隻帶著愧疚憐惜給三皇子更多的疼愛。
但,受到傷害的人,需要的不是憐惜,而是公道。
聽聞了這一場宮廷事,鐵面將軍來到桃花山,情緒悵然,她那時候也說了這句話,鐵面將軍是旁觀者,能說句話安慰,現在遇到不公平的是六皇子,對著當事人來說別難過,真是太無力了。
陳丹朱又輕聲說:“殿下,你也哭一哭吧。
”
簾帳裡發出笑聲,楚魚容說:“不用啦,沒什麽好哭的啊,不用難過啊,做事不要想太多,隻看準一個目的,隻要這個目的達到了,就是成功了,你看,你的目的是不讓齊王攪進來,現在成功了啊。
”
真是一個很能自愈的年輕人啊,隔著帳子,陳丹朱似乎能看到楚魚容臉上的笑,她也跟著笑起來,點點頭。
“沒錯,太子的目的沒有達到。
”她說道,“我的目的達到了,這次就值得慶賀。
”
說到這裡,停頓了下。
“不過。
”她看著帳子,“殿下你的目的呢?
”
這件事是六皇子一個人扭轉的。
他為什麽這麽做呢?
目的是什麽?
挨頓打?
對於六皇子,陳丹朱一開始沒什麽特別的感覺,除了意外的好看,以及感激,但她並不覺得跟六皇子就算是熟識,也不打算熟識。
但不知道怎麽一來二去,她跟六皇子就這麽熟識了,今天更是在皇宮裡合謀將魯王踹下湖水,攪亂了太子的陰謀。
那個時候如果沒有遇到六皇子,結果肯定不是這樣,至少挨杖刑的不會是他。
就算遇到了,他原本也可以不用理會的。
但他毫不遲疑的幫忙了。
所以——
陳丹朱看著床帳:“殿下是為了我吧。
”
床帳後的人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說,發出“這個——”的遲疑聲。
陳丹朱又接著道:“也是因為鐵面將軍吧,先前我請他托付六殿下照看家人,如今將軍不在了,你不僅要照看我家人,還要照看我。
”
床帳後“這個——”聲音就變了一個調子“啊——”
陳丹朱對著床帳屈膝一禮:“多謝殿下,說實話——”說到這裡她又一笑,“說實話,我很少說實話,但,當時在宮裡遇到殿下,我很高興,而且,很安心,說了可能殿下不信,雖然,其實,這句話,我也不隻是跟殿下您說過,我陳丹朱對見到任何一個有權有勢的皇子,都很高興,都能說這種話,但,這次是不一樣的,殿下你——”
她一向伶牙俐齒,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甜言蜜語信口開河隨手拈來,這還是第一次,不,確切說,第二次,第三次吧,前兩次都是在鐵面將軍面前,卸下裹著的層層鎧甲,露出怯怯茫然的樣子。
楚魚容原本要笑,聽著女孩子磕磕絆絆的話,再看著帳子外女孩子的身影,嘴邊的笑變得酸酸澀澀的。
她從來不敢相信別人對她好,就算是體會到別人對她好,也會把原因歸結到其他人身上。
總之,都跟她無關。
“丹朱小姐。
”楚魚容打斷她,“我先前問你,後來事情怎麽樣,你還沒告訴我呢。
”
陳丹朱愣了下,哦,是,忘記了,隻顧著自己解惑,忘記了楚魚容根本就不知道後邊的事,他也等著解惑呢——挨了一頓打結果是什麽啊。
“後來陛下把我們都叫進去了,就很生氣,但也沒有太生氣,我的意思是沒有生那種事關生死的氣,隻是那種作為長輩被頑劣晚輩氣壞的那種。
”陳丹朱說道,又眉飛色舞,“然後魯王就把被我逼著要福袋的事說了,陛下就更氣了,也就更印證我就是在混鬧,正如你說的那樣,拉更多的人下場,亂糟糟的反而就沒那麽嚴重。
”
楚魚容在帳子後嗯了聲:“是的呢。
”又問,“然後呢?
”
陳丹朱哦了聲:“然後陛下就要罰我,我原本要像以前那樣跟陛下強嘴鬧一鬧,讓陛下可以狠狠罰我,也算是給世人一個交代,但陛下這次不肯。
”
她還是沒有說到,楚魚容輕聲道:“然後呢?
”
然後,陳丹朱捏了捏手指:“然後,陛下就為了面子,為了堵住天下人的之口,也為了三個王爺們的顏面,非要假作真,要把我收到的你寫的那個福袋跟國師的一樣論,但是,陛下又要罰我,說王爺們的三個佛偈不論。
”
“然後呢?
”帳子裡的聲音好奇問。
陳丹朱歎氣,有些無奈的說:“然後,陛下讓我在五皇子和六殿下之間選跟哪個有緣分,我要是選五皇子,那豈不是應了太子的計謀了?
”
楚魚容在帳子後點點頭:“沒錯,你說得對,然後呢?
”
然後就沒有退路了,陳丹朱擡起頭:“然後我就選了殿下你。
”
帳子後的人沉默了。
或許是被嚇到了,或許是不知道該怎麽說,陳丹朱有些不安,忙道:“殿下,我不是沒有想過拒絕,但陛下在氣頭上,竟然不跟我吵,其實外邊說的我經常頂撞陛下啊,並不是因為我膽大啊飛揚跋扈什麽的,是陛下有這個需要,然後順水推舟而已,陛下要是不想再推我這個舟,我就沉了——不過,六殿下,你不用擔心,我還是會想辦法的,等陛下氣消了——”
床帳輕輕的被掀開了,年輕的皇子穿著整齊的衣袍,肩闊背挺的端坐,陰影下的面容深邃柔美,陳丹朱的聲音一頓,看的呆了呆。
楚魚容微微一笑:“丹朱小姐,你不用想辦法。
”
陳丹朱哦了聲,要說什麽,楚魚容打斷她。
他說:“這個,就是我得目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