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浴缸裡, 葉開哭得近乎崩潰。
空氣中有很淡的水腥聲,餘韻如浪潮般在他體內一波一波地推他上岸,又將他卷入更深的海內。
陳又涵肩膀上次被他咬的地方沒好透就又挨了一口, 滾燙的眼淚從他小男朋友的兩腮滴落傷口,疼得連他都蹙起了眉。
葉開眼睛紅紅地盯著他,在水裡的腳趾修得齊整乾淨, 泛著粉,不受控制地蜷縮。
陳又涵好笑地幫他擦去眼淚,“怎麽哭得這麽慘?
”
在水裡窒息的瞬間達到頂點, 他真覺得自己近乎死過一次, 兇狠地說:“沒有下次了!
”
隻是講話帶著鼻音,聽著奶聲奶氣怪好欺負的。
眼底的眸色更深,葉開頭皮一緊想跑,浴缸的水被晃蕩得再度湧上地面。
陳又涵眼疾手快撈住他:“別跑, 抱一下。
”
手掌順著肩膀劃過他帶著水珠的胳膊, 隨即與他十指交扣。
陳又涵帶著疑惑的“嗯”了一聲, 笑了起來:“怎麽手表都沒摘?
”
葉開答不出, 心想你也真好意思問。
掃了眼表盤, 語氣隨意地回道:“沒關系,是沛納海。
”
陳又涵扣著他的手腕仔細看了眼,墨綠色表盤,透明藍寶石水晶玻璃,有很濃鬱的複古風格。
“是青銅系列?
”
葉開有點訝異,青銅是經典複刻的專業級潛水腕表, 他很喜歡,但不貴,也就九萬多。
正常來說, 這個價格的表根本不值得陳又涵多掃一眼,他回頭看他,乾淨的臉龐在燈光下凝白,仿佛有某種玉石的質感。
聲音雖然沙啞了些,但也很好聽,“你竟然知道。
”
陳又涵在他嘴角親了親:“十六歲生日葉瑾不是送了你一塊他們家的古董藏品麽?
記著呢。
”
葉開隨即笑了笑:“又涵哥哥,原來你這麽記仇。
”
他與陳又涵接了個吻,水溫有點冷了,在起身前,他忽然問:“護照帶著嗎?
”
他們這樣的人出遠門帶護照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收拾行李時不必刻意去記,自覺就給收進證件夾了。
陳又涵點點頭,問:“想出國?
”
厚實的地巾已經完全被熱水打濕,葉開捋了把濕發,剛站起來的腿還有點軟。
他打開淋浴間的門,應了一聲,隨即擰開花灑。
陳又涵還泡在熱水裡,葉開走了,他舒展四肢躺下,給自己點了一根,深抿幾口後他問:“不想回家?
”
水流聲大,葉開沒有聽清。
陳又涵遲遲沒有聽到他的回應,難免自嘲地勾了勾唇。
葉開出來,白色的煙霧與水汽氤氳繚繞,陳又涵結實的手臂搭在浴缸沿,深邃的眉眼看上去有點倦怠。
葉開一邊擦著身體,一邊從他指間順走另外剩下的半截煙管,“你剛才問我什麽?
”
事後煙,果然不賴。
他學壞學得透透的,隨即想到自己根本沒機會去對別人使壞了。
陳又涵沒回他,從已經變得溫涼的水中起身:“沒什麽。
”
葉開拉住他胳膊,好笑又無語:“怎麽了?
突然從赤道搬南極去了?
”
陳又涵笑了笑,擡手撫了撫他的濕發:“真的沒什麽,快去吹頭髮。
”
葉開想了下,沒猜透他突如其來的低落,邊擦著頭髮出門邊說:“明天先去麗江,看看飛哪邊轉機溫哥華比較方便。
”頓了頓,用有點無奈的語氣說:“可能還是要回流花機場。
”
陳又涵擰花灑的手一頓,從玻璃隔間裡探出半身:“你要去溫哥華?
”
葉開應聲,聲音隨著他的走動忽遠忽近:“外婆好久沒見你了,她看到你應該會很高興吧。
”
心臟一瞬間感受到難以描述的震顫,陳又涵被巨大的喜悅擊中,性快感沒有讓他指間顫栗,葉開這短短一句話做到了。
他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下,才用刻意平淡的口吻問:“是以什麽身份?
”
吹風機聲音響起,葉開又沒聽見,心情很好地吹頭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嘴角甚至自然地上翹。
陳又涵安心地衝洗,在滾燙的水流下屏住呼吸。
雖然三十六了,但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刨去金錢光環,他的英俊、風度,甚至性魅力都在這兩年不減反增。
如雕塑般的立體冷峻的面目被頂燈照得年輕蒼白,隻是嘴唇向上勾起了一抹淡漠的弧度,他心裡想,這個生日不壞。
等回到起居室,葉開已經吹完了頭髮。
他給陳又涵裹上浴袍,很細緻地在他腰間系好腰帶,邊看著他說:“剛才看了下機票,還是要飛回寧市再轉機。
又涵哥哥,你時間OK嗎?
”
陳又涵決定不再問剛才那個問題,攬過他清爽的後腦在額上親了親:“你安排。
”
睡到十點多才醒,在陽台上懶懶地吃完一brunch,兩人開車去麗江,從麗江飛回寧市流花機場,再從寧市轉機東京飛溫哥華。
夠折騰的。
A380頭等艙寬敞低調,葉開裹著毛毯睡醒,忽然想起那年新年。
他偏頭看了眼陳又涵,發現他在項目資料,便摘下耳機湊過去戳了戳胳膊,小小聲道:“又涵哥哥。
”
陳又涵淡漠地“嗯”一聲,視線停在ipad上沒挪開,“還有五個小時,保溫杯裡有熱水。
”
“你那時候一個人飛過來,是不是很無聊?
”
陳又涵笑了笑,終於側眸瞥了他一眼:“現在才感動?
”
是漫長的飛行,是他百忙之中拚湊出來的空閑,是他一頭腦熱神志不清發了瘋。
過海關,候機,進舷梯,在飛機震顫的引擎聲和起飛的超重感中,他才欲蓋彌彰地問自己,圖什麽?
問題容不得他深究,他告訴自己,什麽都不圖。
這樣的故作風輕在看到葉開的那一瞬間消弭於無形。
他圖,圖他一個笑,圖他黃昏中看向他的眼神,圖他一聲驚喜的“又涵哥哥”。
葉開得了便宜賣乖,做作而含蓄地說:“你喜歡我也太早了點吧。
”
“沒喜歡,你想多了。
”陳又涵淡淡地反駁,手指滑動翻過頁面。
見葉開沒動靜,他隨即瞥了他一眼,覺得好笑,“這也生氣?
”放下iPad認真哄:“沒喜歡,但也已經是很深的感情。
”
葉開不樂意聽,大概是起床氣的原因,他冷冷地哼一聲,薄毯一裹面朝舷窗搭起二郎腿。
陳又涵深呼吸,把人拉進懷裡,摟他的肩膀,擰他的鼻尖,親他柔軟的臉頰和冷冰冰嗲兮兮的眼睛,很沒原則地說:“喜歡,當然是喜歡,飛十幾個小時就為了見你一面不是喜歡是什麽。
何止那時候喜歡,更早的時候就喜歡,每和你多見一面,我就控制不住多喜歡你一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最起碼和你見一百次,等你十八歲我早就高燒不退病入膏肓神志不清,你要是不回應我,我就天天去學校門口堵你,像小混混堵校花那樣,全天翼都知道葉開有個死皮賴臉的追求者,還好長得不賴,還開蘭博基尼,沒幾天就都起哄讓你答應我。
”
越扯越沒個正形,葉開忍不住笑起來。
陳又涵一席話又輕又低沉地貼著他耳邊說,旁人都聽不到,隻覺得這兩人膩歪得沒救。
“高興了?
沒高興再編幾句,編滿五個小時。
”
葉開無語,冷眼看他:“你編,五個小時夠你編到八十歲。
”
陳又涵哄得信手拈來,但有股漫不經心的真誠,他牽動唇角:“八十歲有什麽好編的,像外公外婆那樣就可以。
喝喝茶,養養花,夏天去看雪山,冬天去海邊曬太陽,還有什麽?
”他沉吟,聲音低下去:“等你八十歲,我得活到九十六。
酒是戒了,從明天起煙也戒了吧。
”在葉開發頂親了親,哄著哄著怎麽把自己給哄傷心了?
他話沒講全,等他過了九十六走了,葉開怎麽辦?
他還有十幾年好過。
……他一個人怎麽過?
葉開在薄毯下摟住他,不動聲色地,並不刻意。
隨即自然地說:“我八十歲就夠了。
”仰起臉,乾淨的臉上平靜而天真,“八十歲也是高壽吧,又涵哥哥?
”
陳又涵聽不下去,心口疼得厲害,不得不笑著輕描淡寫地掠過:“不說了好不好?
”
葉開依偎著他果然不再說話。
半晌,陳又涵聽到他輕聲著說:“我會找不到你的。
別讓我找不到你。
”
空姐進行客艙服務,經過他們時違背職業素養地多看了兩眼。
隻覺得般配。
從骨子裡透出的般配。
她一眼看到愛情,回機組時打消了給陳又涵遞電話號碼的念頭。
飛機在黃昏時降落溫哥華。
提取行李後穿過亂糟糟的人群走向出口,蘭曼和瞿仲禮舉著牌子迎接他們。
白色的光潔卡紙闆,黑色馬克筆,上面並排寫著葉開和陳又涵的名字,中間有個愛心相連。
蘭曼先擁抱陳又涵。
人的歲數上來,身高總會越來越萎縮。
陳又涵覺得蘭曼似乎是矮了許多,貼心而紳士地俯下身與她抱了抱。
蘭曼清瘦的身子被他摟在懷裡,蒼老但保養得當的手在陳又涵後背輕拍了拍:“又涵,我們等了你兩年了。
”
陳又涵被她這若有似無的一句輕歎弄得哽咽了一下。
陳家沒有這麽年長的長輩。
他的母親寧姝是個身世成謎的孤兒,奶奶早逝,爺爺年輕時心力耗得厲害,也沒有很長壽。
他把葉家的長輩當做自己的長輩來對待。
蘭曼的體溫、香水味、柔軟的發絲、慈祥但依然清亮聰慧的雙眼,前所未有地讓陳又涵覺得自己是個小輩。
瞿仲禮隨即也抱了上來,蘭曼有點失態,眼睛很紅,瞿仲禮把她抱進懷裡,哄小姑娘一樣地說:“不哭不哭了,曼曼,你看又涵是不是快趕上我年輕時那麽帥了?
”
蘭曼破涕為笑:“你比他差遠了!
”
四個人都笑。
葉開說:“又涵哥哥,你還沒有打招呼。
”
陳又涵便依次叫過“外公”、“外婆”。
蘭曼看他的眼神溫柔得要溢出水,從包裡摸出一個很厚的紅包遞給陳又涵:“這是寧市老一輩的禮節,知道你不缺錢,但這個必須收下。
”
陳又涵多少年沒收過紅包了,兩手接過,發現紅包封面上燙著一個絲絨的“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