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九點, 但陳又涵臨近深夜才回, 輕手輕腳的怕吵醒葉開, 沒想到他卻根本就沒睡, 一直在書房裡刷題。
聽到動靜, 葉開光著腳跑出來迎他, 手裡還攥著根中性筆, 看樣子是已經洗過澡了了,身上的白T寬大松垂, 露出他修長的脖頸曲線和一點鎖骨, 襯得他很清瘦。
“怎麽沒睡?
”
“等你。
”葉開不和他兜圈子, 很直白地問:“解決好了嗎?
”
陳又涵微一怔愣,意識到他已經知道了,無奈的抿了抿唇,牽出一個很疲憊的笑意。
張開雙手道:“過來抱抱。
”
葉開跑過去, 被他抱了個滿懷。
陳又涵埋首在他頸側輕嗅:“好累。
”還是橙花精油的味道, 讓人想起晚春的橘子林。
葉開仰著下巴, 聽他這麽說,立刻便推開他認真問:“很棘手嗎?
”
能讓陳又涵這樣的人說累,可見事態嚴重性非同凡響。
陳又涵揉了把他頭髮,認真但輕描淡寫地說:“不是什麽大事,別擔心。
”
第二天周一,一大早高管群就收到通知說例會取消,同時銷售、市場、公關和法務顧問則都被無情地召喚了進去。
所有人都知道了GC正在發生什麽事,一早上連笑都不敢笑, 生怕觸領導黴頭,整個辦公室都彌漫著一股低氣壓。
葉開原本是抱著筆記本和顧岫一起進去參會的,畢竟過去一周都是由他在做會議記錄,然而今天顧岫卻按住了他。
“為什麽?
”他被拒絕得茫然。
“陳總的意思。
”顧岫言簡意賅,隨後便跟著西裝革履的高管層一起腳步匆匆地進入會議室。
這場會一直開了一個多小時。
期間鄭決帆多次進出,任佳一直在給他遞交最新的情況通報。
中場休息,總裁辦的法務顧問敏華出來喝水,葉開忍不住問:“敏華姐,什麽情況?
”
敏華年紀最長,是GC征戰多年的老將。
她一口氣喝光一整杯水:“能有什麽情況?
按辦公拿地,按商住賣——寧市這樣搞了多少年?
金融區走一圈,哪一棟住著人的公寓不是辦公性質?
——政策收緊說要規範市場,前天出台昨天就維權,你覺得是什麽情況?
樹典型,挑最肥的殺!
”
葉開咀嚼著她話裡的意思,敏華抄起灌滿水的保溫杯,壓低聲音說:“來了。
”深呼吸堆起笑迎了出去。
門外,浩浩蕩蕩十數人的律師顧問團隊正穿過大辦公室徑直往會議室而去。
葉開透過玻璃牆看過去,陳又涵親自站在會議室門口迎接,領頭的男人微胖,但嚴肅儒雅。
兩人很快地一握手,陳又涵將人請進會議室,離開前擡眸與葉開對視一眼,很快很淺地勾了下唇。
“是總集團的許律。
”柏仲出聲,深呼吸放松自己:“沒事兒,GC不是軟柿子。
”
“說句難聽的,”Mary搭腔,“這事情真不新鮮,噥,隨手一搜——”她調轉電腦屏幕,“買房的時候都是心知肚明的,去中介市場上打聽一圈就知道了,基操。
”
“兩年前也提過,這次是老話重提,原本不算個事,風頭一過買賣還在。
鬧這麽大動靜真是蹊蹺。
”文案石悅也加入閑聊,“維權這事情我經歷過啊,一棟公寓近千個業主,光建個微信群都得大半個月,拉拉扯扯的大家的訴求也不一樣,找律師也得時間,有的業主連下律師函的錢都不舍得出,哪有一出政策第二天立馬上街拉條幅的?
”
她一說,大家都陷入沉默,Mary冷笑一聲,壓低聲音道:“不是,我聽說啊——就這麽一八卦,陳南珠以前在隸區那會兒得罪過人。
”
“隸區?
”柏仲微一皺眉,繼而恍然大悟:“容——”
“噓!
”Mary狂打眼色,“別說出來,就這麽一八卦,聽聽就忘了。
”
葉開淡漠地開口:“Mary姐,到這個級別了,不會揪著當年一點過節不放的,捕風捉影的事情在這個時候不要再傳。
”
他雖然年紀小,但那一股子氣場卻是從小便在高官富商名流堆裡培養出來的,隻是很平靜的語氣,卻讓人不好反駁。
Mary自從知道他身份後就有點怵他,悻悻地笑著說:“你說的也對。
”
葉開對她笑了笑,轉過轉椅投身工作。
但心緒卻遠沒有表面上那麽平靜,忍不住打開瀏覽器搜索起相關情況。
維權的人再度聚集在了一起,把所有氣都撒到了各涉事公寓的營銷中心處。
GC的安保團隊已經趕赴各個現場,從媒體拍的實況照片看,兩邊雖然在對峙,但還算正常,沒到劍拔弩張的程度。
相比於被針對報復,葉開更願意相信是GC被樹了典型。
各家開發商都在看陳又涵後續的動作,也在看上面對這次事情的報道風向和口徑,是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還是拿捏一把罰酒三杯?
會議室大門再度打開時已經是下午一點。
陳又涵和許律並肩出來,領帶松了,袖子也卷了上去,伴隨著腳步傳來隱約的寒暄聲,嗓音啞掉,但語氣仍保留著風度。
營銷中心與業主代表的談判安排在下午,對方也找了律師,履歷一般,感覺是臨時湊數找的。
幾個維權地的秩序當地已經派專人疏通驅散,陳又涵沒顧得上吃飯,打算帶著顧岫和法務一起去現場看看。
葉開進入總裁辦公室,隨即敲了敲休息室的門:“陳總,下午我可以去嗎?
”
陳又涵一上午都被各位老煙槍醃入了味,剛匆匆衝了個澡,正在換衣服。
聽到聲音,他拽著領帶側過頭去,見葉開抱臂倚著門,再一錯眼,總裁辦公室的門被關上了。
“你去幹什麽?
”陳又涵甚至都分不出心思和他膩歪,利索地打著領帶,公事公辦的語氣。
葉開給了個很好的理由:“近距離學習一下突發公關事件的處理。
”
陳又涵笑了一聲,被他的理由可愛到,但仍沒馬上同意。
葉開走進房間,很自然地接過領帶:“又不會給你添亂。
”
“求我。
”陳又涵玩味地看著他。
葉開垂眸,安靜地打完一個半溫莎結,而後仰頭在他唇角親了親:“求好了。
”
陳又涵笑出聲,默許了他的敷衍,毫不避嫌地攬著他的肩膀一起走出辦公室。
顧岫已經在門外等著,看見葉開愣了下:“小開也去?
”
上午陳又涵特意叮囑過,這事情太亂太雜,不要讓葉開牽涉其中,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又改變了主意。
葉開接過話,替陳又涵回答:“是我主動要求的,我想看一下GC這樣的公司面對突發公關事件的應對機制。
”
顧岫點點頭,他的理由很合理,陳又涵顯然不是拿他當金絲雀養,因而願意拿自己的焦頭爛額去給他當經驗。
“去哪邊?
”顧岫招招手,任佳立刻遞上他的公文包,裡面有涉事各樓盤的資料和合同樣本。
“明康西路。
”陳又涵答道,營銷總立刻帶著銷售和市場總監跟上,一行人步履匆匆地經過前台,又悄無聲息地跟上四個西裝革履的黑衣保鏢。
乘電梯下一樓,兩輛商務車已經在門口等待,司機侍立在一側。
陸續上車,顧岫坐副駕駛,陳又涵讓葉開坐他旁邊。
車子過去遇上擁堵,用了十五分鍾,最後在江邊停下。
這是無可匹敵的位置,原身卻是爛尾樓,涉及國企、區政府、村集體和已經跑路了的私人老闆,產權錯綜複雜,陳又涵以足夠的魄力和手腕拿下厘清,一共五棟,兩棟五A級寫字樓由GC自持,剩餘三棟以商住出售,目前是寧市核心CBD的西延商圈,按規劃三年內會增設地鐵口,加上GC一貫來拿手的輕奢級商業配套,當初開盤就破了寧市的記錄。
太陽很曬,正是下午兩點半,可能維權的也經不住這熱度,都跑去星巴克裡吹空調了。
陳又涵下車,在眾人的簇擁中經過營銷中心。
拉了警戒線,隻有十幾個人在場。
聲勢浩大的一群人立刻引起了注意,顧岫小步跟上輕聲道:“是媒體。
”
不敢得罪,也不敢輕慢,驅散不了,索性請在了大廳裡,好茶好果地招待著。
陳又涵點頭,對顧岫吩咐:“不接受采訪。
”
人進電梯,十來個媒體人舉著話筒和錄像機跟上,這都是傳統媒體,還有不講究的拿個手機和穩定器就來了。
隻是還沒靠近便被保鏢客客氣氣地攔了下來。
有人暈頭轉向的問:“誰啊?
裝什麽逼?
”
明康西路的負責人早就帶著這裡的營銷總等在會議室。
他一上午都在項目地盯著,片刻都沒敢分神。
手機上一直被通知說陳總裁在辦公室如何罵人發火,到見到陳又涵的那一刻,緊繃的神經已經到了頂端。
出乎他意料的是,今天的陳總裁居然很平靜。
雖然氣場壓得人擡不起頭,但語氣很沉穩。
一群人坐下就開始匯報情況。
從法律上來說,維權的餘地是沒有的。
雖然以商住宣傳,但實際上所有的宣傳物料裡並沒有出現過完整、明晰的商住產權字眼。
這是開放商的基操,沒有哪家傻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又匯報了目前的收樓進度,原本已經收了百分之六十多,從今天開始,已經收樓的陸續下達律師函要求退回收樓書。
“退。
”陳又涵言簡意賅,“觀望、安撫,滿足一切合理要求,等官方報道定性。
”
要緊的不是這幾棟樓。
哪怕所有業主要求全額全息退款,GC也能接受,大不了自持。
GC的重點是下半年的開盤項目,規模在五萬戶以上,這個節骨眼隻能低調溫和冷處理,誰在背後推波助瀾他秋後自會算帳,但那個項目絕對不能出問題。
負責人又請示了幾個問題,一晃眼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
近五點,業主又開始聚攏。
條幅重新被拉起,寫的字觸目驚心,什麽“還我血汗錢”、“我們要住的不要辦公的!
”、“無良奸商喪盡天良!
”,陳又涵手裡端著一紙杯咖啡,站在窗邊掃了一眼,對安保處負責人說:“給他們送水。
”
分水的功夫他們下樓,陳又涵被簇擁著,突然停下腳步。
他在找葉開。
葉開落在後面,他全程沒有說話,隻是很安靜地聽著看著,有時在手機上做備忘錄。
“小開。
”陳又涵叫他。
葉開從手機屏幕上擡眸,看見一眾高管都在等他,便加快腳步跟上,站在他身側。
“好玩嗎?
”陳又涵低聲問。
顧岫:“……?
?
?
”
“他們的房子會出問題嗎?
”葉開問,關心的角度和其他人都不同。
陳又涵笑了笑,語氣溫和:“不會。
”
他又跟自己下輩子沒仇,做什麽斷子絕孫的事情。
陳又涵順便要考察下項目地,交付的樓他之前還沒工夫來看,商業配套部分未完工,三樓裙樓連廊封著,必須從四樓下一樓轉出。
媒體沒散,都從剛那陣氣派中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見陳又涵出來,都像螞蟻般湧了上去。
人數不知為何多了幾倍,黑壓壓的話筒幾乎要戳到臉上。
陳又涵對他們很快地點頭緻意了一下,笑得淡漠,近乎於無,但舉手投足都商務而紳士,手攬著葉開的後背,看上去像葉開的保鏢。
顧岫和鄭決帆擋在他身前,再往前是保鏢。
媒體自顧自地提問,把影像和聲音都收錄進去。
“請問你是什麽身份?
是GC的負責人嗎?
你今天到項目地是不是要對業主有所交代?
”
“商住風波不是GC的首創更不是獨創,你作為負責人怎麽想?
對未來市場您又持有什麽態度呢?
”
不專業的問,“坑了這麽多錢,您晚上睡得好嗎?
”
鄭決帆聽到問題差點翻白眼。
動靜驚動了門口的人群,業主紛紛聚攏,黑壓壓的百十來號人,摩肩接踵,個個伸長脖頸了問道:“誰啊?
GC誰來了?
”
保安不動聲色地維持秩序,生怕過度的保護觸怒了他們敏感的情緒。
右側通道打開,陳又涵護著葉開先走——
這時候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就是他!
GC繼承人!
奸商!
還我血汗錢!
”
這一嗓子如驚濤拍岸,頓時驚起無數波瀾。
人群衝上台階,項目的的保安都沒反應過來,一聲疊著一聲的罵聲瞬間裹挾了所有的理智與溝通的可能,陳又涵臉色微變,在保安的掩護下用力樓主葉開,強硬地護著他往旁邊通道擠。
“攔住他!
別讓他跑了!
!
”
熱浪之下,激憤的情緒急劇升溫,四個保鏢真的帶少了,保安又經驗欠缺,場面已經難以維持,人群從四面八方擠壓。
陳又涵當機立斷把葉開推給其中一個保鏢:“先帶他走。
”
鄭決帆在嘈雜聲中艱難地保持風度:“對不起,暫時無可奉告,請等待正式公告。
抱歉,抱歉,請讓一讓——”
砰!
不知道是誰手中的礦泉水瓶砸了出來。
或許是陳又涵對葉開的保護讓他吸引了注意力,水瓶明顯是衝他而來,堅硬的塑料瓶蓋準確砸上了葉開的額角。
他吃痛低呼一聲,有點懵,還沒等反應過來,又是一聲重響!
緊接著是玻璃落地的聲音。
是一個煙灰缸,款式很眼熟,是營銷大廳放在茶幾上的。
溫熱的液體流下,葉開擡手捂住額頭,掌心濕了。
他垂眸看了眼,是血。
陳又涵愣了下,心口重重一抽,攥著他的手失去力道,指尖幾乎發麻,連尾音都在顫抖:“小開?
小開?
”葉開眨了眨眼,血流過眼角,他眼前有點黑,聽到陳又涵罵了句“操”,轉向人群推開顧岫,“操你媽——憑什麽?
!
你們他媽的憑什麽?
!
”
葉開的眼前隻有陳又涵穿著白襯衫的背影,被汗水浸透。
保安護著他,但他還是覺得眼前搖搖晃晃。
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一時間都有些畏懼地看著陳又涵陰沉可怖近乎扭曲的面容。
在躁動的沉默中,僅僅隻過了凝滯的一秒,便有人有人聲嘶力竭地吼:“帶小白臉來看我們笑話!
奸商惡商!
下你媽的地獄吧!
”猶如引信引爆炸藥,因為暴力而遲疑的人群再度狂熱起來,陳又涵眼底一片赤紅,渾身的暴虐在血液中流竄,高大如山一般的保鏢被他大力推得幾乎倒地——
“攔住他!
”顧岫當機立斷,“攔住陳總!
”
所有人如夢方醒,全部一擁而上,有拉陳又涵的,有擋住人群的。
四體不勤的高管根本不管用,顧岫不要命地抱住陳又涵,用盡全身力氣禁錮住他的雙臂,瘋狂向鄭決帆使眼色:“冷靜!
噓——冷靜!
小開沒事!
”壓低聲音,“媒體都在,你發瘋給誰看!
”
晚了。
所有畫面都被媒體一清二楚地捕捉到。
光憑一句“你們他媽的憑什麽”就可以寫一片圍剿的檄文。
葉開左眼被熱血糊住,人群擠得他難受,保鏢護著他,但也是左右支絀,眼看便要支持不住。
他捂著額頭,在人群中準確找到陳又涵發抖的手,很輕地勾了勾。
說話聲也很輕,但陳又涵聽清了,他說:“又涵哥哥,我沒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