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葉開的回應, 陳又涵動作一頓,有點狼狽地推開。
葉開半歪著腦袋, 玩味而無辜地看著他。
陳又涵氣息微喘,神情平靜,但眼裡有愕然。
三次。
他強吻過葉開三次。
這是他第一次對他有所回應。
不等他說什麽,葉開眼眸一轉,瞥開視線,以假亂真地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
砰!
門被甩得震顫, 陳又涵走了。
葉開走向窗邊, 窗外急風驟雨, 老式的雕花玻璃被雨滴打得蕩下一圈圈魚紋漣漪。
高原的鐵律, 晚上下了暴雨, 第二天必是一個豔陽好天氣。
他拉上窗簾, 慢悠悠地喝完剩下的半盞殘茶,而後去浴室洗漱。
等他出來時,陳又涵神色不虞地抱臂靠牆坐著, 搭著二郎腿, 看著深沉而不好惹。
葉開擦著頭髮走出,視線轉過床時忍不住笑出了聲。
寬大的雙人床上鋪了兩床被子,應該是梅朵的手筆,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至於嗎。
”他慵懶地在床邊坐下:“你不會以為我會跟你擦槍走火吧。
”
陳又涵深吸一口氣,從沙發上起身,警告性地指了指:“生日不用過了,明天就給我滾回你男朋友那裡去。
”
葉開將電吹風插上插座,在開啟前回眸看了他一眼:“兇死了。
”
浴室門也被大力摔上。
陳又涵今晚好像失去了好好關門的技能。
經過高原一整天的曝曬, 太陽能熱水滾燙充沛地自頭頂衝刷而下。
黑發被雙手攏向腦後,水流下,高仰著的是一張極其英俊立體的蒼白面容。
眉頭深鎖著,取暖燈將他整張臉的欲望和痛苦照得無所遁形。
陳又涵閉著眼,喉結滾動,嘴唇抿成一條平直的警戒線。
事實上,他度過了極其禁欲的兩年,連自我紓解都很少。
解脫的時候單手抵著牆,背脊的肌理由緊繃到放松,仿佛整具軀體都在喘息。
熱水順著流暢的背肌滑下,陳又涵低著頭,心臟鼓脹跳動。
緊閉著的雙眼睜開,他喘息著,眼眶微紅,“操。
”看著自己的眼神近乎於自棄。
出來時葉開已經睡了。
他睡在了靠牆那側,側臥著,厚實的被子掩住了半個尖下巴。
陳又涵看了他一會兒,很乖,睡覺時嘴唇自然抿著。
愛一個人的時候,連睡夢中聞到他的呼吸都會覺得是甜的。
燈關了,他拿起毛巾和吹風機,無聲無息地離開臥室。
雨一直下到了後半夜。
再醒來時是被葉開的輾轉聲吵醒。
那種翻身的動靜一聽就知道他醒著,陳又涵沒出聲,以為葉開也睡得不好。
過了會兒,聽到他刻意屏著的沉重的呼吸,終於察覺到不對勁。
“怎麽了?
”
聽到他的問話,葉開倒抽了口氣:“……肚子疼。
”
陳又涵瞬間清醒:“哪裡疼?
”
葉開像小動物一樣哼哼唧唧:“不知道。
”
被子邊緣被頂開,伸進來一隻手。
陳又涵在他肚子上按了按,聲音沙啞而困倦:“這裡?
”
葉開搖搖頭。
又在他右側按了按:“這裡?
”
葉開又否認,隨即扣住了陳又涵滾燙的手掌:“別按了,分不清。
”
陳又涵抽出手,“確認好了才能吃藥。
”指腹移向小腹,葉開猛得倒抽氣,一邊蜷起身子一邊壓著火罵道:“別他媽按了,再按硬了!
”
“……”
手乾脆利落地抽走,隨即捂上他的眼睛。
燈開了,陳又涵的手掌在他眼睛上停留了兩秒才拿走。
葉開聽到他起身的動靜,窸窸窣窣的幾分鍾過後,陳又涵叫起他:“吃藥。
”
葉開睜眼,看到陳又涵站在床頭,黑色貼身短袖體恤,煙灰色松垂運動長褲,手裡端著玻璃水杯,看著他的樣子十足無奈。
“止痛藥,消食片。
”
葉開從他掌心揀起兩粒藥丸,接過水杯。
溫的,剛好可以入口。
“喜歡吃以後讓梅朵多給你做幾次就是了。
”陳又涵好笑地看著他。
“……我不好意思拒絕。
”
那時候平措踮著腳扒拉著桌邊,一雙黑眼睛裡都是期待,他怎麽好意思說吃不下了?
陳又涵低頭淺笑搖了搖頭,接過空了的水杯放上床頭櫃,隨即關上燈。
床再度下陷,黑暗中,葉開睜著眼睛,感覺到陳又涵躺下的動靜。
“又涵哥哥,你好像很有經驗。
”
陳又涵沉默了會兒,輕描淡寫地說:“這兩年一直在外面跑,剛開始也會水土不服,習慣了。
”
“上次喝酒怎麽那麽嚴重?
”
“難得的。
”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隻安靜聽著窗外的沙沙聲。
過了會兒,陳又涵問:“還疼嗎?
”
葉開按著自己小腹,“嗯”了一聲。
“幫你揉一揉?
”
葉開其實一直在用掌根打圈兒按摩,手已經酸了。
聽陳又涵這麽說,又“嗯”了一聲。
他應完聲,陳又涵便調整姿勢側臥,一手屈肘枕在腦下,一手撩開被子,火熱的掌心隔著T恤貼上葉開的小腹。
他的手掌寬大有力,按壓的幅度剛剛好,葉開覺得疼痛瞬時有所緩解。
他閉著眼睛感受了會兒,小心翼翼往陳又涵那側挪了挪:“……冷。
”
能不冷嗎,掖得好好的被子因為小臂探入的緣故拱起,都進風了。
陳又涵沉默了兩秒,收回手,低沉道:“自己揉。
”
“……哦。
”
眼睛適應了黑暗的光線,陳又涵幾乎能看到葉開抿起唇角委屈的樣子。
他心裡痛罵了那碗人參果酸奶飯一百遍,無可奈何地沉聲歎道:“寶寶,你真的學壞了。
”隨即掀開被子,言簡意賅地命令:“過來。
”
葉開蹭了過去,兩人的體溫有著天壤之別,他被燙得心裡輕顫。
然而陳又涵並不抱他,甚至紳士地和他保持一拳之隔,隻是一下一下溫柔而有力地幫他揉按著疼痛的部位。
“你和Lucas吵什麽?
”
“……沒什麽。
”
“他對你還可以吧。
”
“……還可以。
”葉開忍無可忍,“你乾嗎總是提他?
”
手上的力道輕了一瞬,陳又涵翻過身平躺,換成左手,隨即自嘲:“提醒自己不要犯錯。
”
因為緊張而繃緊的身體松懈下來,葉開輕聲說:“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這麽有道德感。
”
“別對人沒有,對你有。
”
“為什麽?
”
“不舍得讓你犯錯。
”
葉開無語:“哥哥,你都親了我三回了。
”
陳又涵笑了一聲:“親你是衝動,從親你到真正犯錯,中間有無數次回頭的機會。
”停頓了一下,溫和地叮囑:“如果以後遇到別的人告訴你是情難自禁,千萬不要相信。
”
寂靜中,葉開輕聲嘟囔:“遇不上別人。
”
心口又條件反射地緊縮。
陳又涵哼笑一聲,“別這麽快決定一生。
”隨即覺得自己這話實在沒滋味,道歉道:“不是那個意思。
……你覺得值得就好。
”
“值得。
就是還在生氣。
”
“你不像是會計較的人。
……他犯什麽錯了?
”
“他騙我。
”
手臂再度隨著心口的抽痛而麻了一瞬。
“不是很嚴重的話,就給他一個機會吧。
”
“嚴重。
”
陳又涵無聲地勾了勾唇:“是嗎,那你怎麽想呢?
”
葉開睜開眼睛,平靜的目光穿過藍黑色黯淡的虛空,停留在陳又涵的側臉上。
“有時候想一走了之,但走到天涯海角都還是在愛他。
出夠氣就回去找他。
”
陳又涵笑出聲,隻是笑聲乾澀蒼白:“嗯,寬容點好,隻要相愛,有些事可以不必那麽計較。
”
靜了靜,意味不明地說:“寶寶,如果早點道歉的話,也許你也會願意原諒我。
”
葉開在這句話中幾乎堅持不下去,馬上就要丟盔卸甲。
他動了動嘴唇,脫口而出前硬生生改口:“……你也騙我了嗎?
”
陳又涵感覺到眼眶發熱,滾燙的液體幾近落下,下頜線繃得冷硬。
……小開,那時候騙你不愛了,是一生中最痛。
他說不出口。
他用人生中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去撒了一個謊,卻再也沒有了揭開謊言的機會。
真相隻有葉開在乎時才有存在的意義。
兩年後再相遇,他放下了,開始了新的感情,有了新的愛人,再拉著他說當初一切都是謊言求一個從頭開始?
聽著像個無恥混蛋。
“沒有。
……都過去了,對不起,以後不提了。
快睡吧。
”
小腹的痛被陳又涵的掌心熨帖,葉開終於深深睡了過去。
他勾身側臥,手緊緊抓著陳又涵的T恤前襟,仿佛生怕第二天一睜眼,他又再次不告而別。
為了這個念頭,他夢裡都睡不安穩。
揪著衣襟的動作變為擁抱,擁抱變成深深的互擁,他枕著陳又涵的手臂,手箍著他的脊背,鼻息緊緊貼著陳又涵令他充滿安全感的胸膛。
一切疼痛都被撫平,他在這熟悉的氣息中被治愈。
淩晨時感覺到對方起身的動靜,葉開在夢裡便條件反射地抱住他:“別走。
”
陳又涵輕手輕腳擡起他的胳膊,葉開卻收得更緊,把臉埋進他頸窩:“……不要走。
”
他知道,葉開又認錯了人。
在蒙蒙亮的光線中,他的指腹溫柔地撫過葉開的眉骨:“不走,馬上回來。
”
推開陽台門,下過雨後的清晨空氣清醒冷冽,草甸看著脆得滴水,啟明星即將淡去,還沒日出,天空朦朧在深藍色的光線中,寺廟的金頂下飄出濃煙,那是藏民在煨桑台下燒桑葉祈福。
陳又涵隻穿著短袖,伏在欄杆上安靜地抽完了一根煙。
回去的時候,在上床前一秒停下動作,隨即回浴室衝了熱水澡。
他帶著一身熱氣再度回到葉開的身邊,葉開瞬間蹭進了他懷裡,找到了讓自己安心的姿勢。
陳又涵枕著他,搭著他的肩膀,嘴唇在他額上輕輕貼了貼。
葉開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又涵哥哥……”
是他的錯覺嗎?
懷抱僵了一僵,隨即更緊地擁住了他。
一覺睡到了上午十點,葉開覺得自己很失禮。
床上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他一個激靈,隨即看到陳又涵一手夾著煙,正伏案看圖紙。
猛得竄高的心回落,終於佯裝淡定地從床上坐起。
“早。
”
陳又涵沒回頭,慵懶地譏諷了一句:“當代大學生作息有點堪憂。
”
葉開嘴硬:“入高原第一天睡懶覺不是很正常嗎!
”
隨即看到對方笑出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倒時差。
”
葉開哼了一聲,掀開被子下地:“今天帶我哪裡玩?
”
陳又涵在這無比坦然的一問中終於擡起頭看他一眼:“我有答應過嗎?
”
“遠道而來是客,帶我轉轉怎麽了?
”
陳又涵禮貌地詢問:“不是你給我過生日嗎?
”
葉開理直氣壯:“不是還沒到嗎!
”
陳又涵失笑:“陪你到十八歲都還是乖巧講理的小朋友,讓別人寵一兩年就這麽不講理了?
”推開椅子起身,“先去洗漱吃飯,吃過飯後再選。
”
“還有得選?
”葉開狐疑道。
“有。
沿著公路到盡頭有個山湖谷地,可以騎車過去。
山上有個神瀑,來回徒步大概三個小時,另外還有一個高山草甸,景色也不錯。
看你選。
”
葉開愣愣盯著他半晌,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憤怒:“陳又涵!
你過得挺開心啊!
”
陳又涵被他兇得莫名其妙,擡手懟了他一把:“慣的你。
”漫不經心地解釋:“我沒去過,早上問桑吉才知道的。
”
葉開收住火,嘴角冷冰冰抿著,繼而忍不住翹了起來。
怕陳又涵看出貓膩,立刻轉身躲進了洗手間。
吃早餐時桑吉給他們展示這幾個地方的照片,都很美,世外桃源級別的。
葉開挑不出,很貪心地問陳又涵:“我們不急吧?
”
陳又涵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計劃忽然就成了“我們”,剛想說話,葉開問:“你明天不走吧?
”又自說自話地說:“後天也不走。
”一錘定音:“大後天我們再走。
”
陳又涵在桑吉、梅朵和平措齊刷刷的注視中深吸一口氣,很塑料地微笑著說:“好,都行,你說了算。
”
平措高興地嗷了一聲,啪啪拍著自己的小掌。
葉開欲蓋彌彰地低咳,垂首掩去唇角的笑意。
吃過中飯,桑吉要給陳又涵演示他那輛本田摩托怎麽騎,葉開拎著頭盔自告奮勇:“桑吉,教我,他不會!
”
開什麽玩笑,陳又涵打從出生起就沒用過兩個輪子的交通工具。
他可不想跟陳又涵以殉情的方式出櫃。
陳又涵低頭點煙,退位讓賢。
看葉開煞有介事的樣子,他叫了他一聲:“喂,”玩世不恭地挑眉問道,“你確定?
”
葉開很自信地瞥他一眼,捏住刹車擰半圈鑰匙,引擎被點燃,戴起頭盔一甩頭:“上來。
”
陳又涵抽出插在褲兜裡的手,咬著煙懶洋洋地給他鼓掌:“真聰明,不愧是清華的學長。
”
本田的這款摩托從外形到操作方式都跟電動車很像,隻要控制好速度,加上這一路基本連狗都沒有的路況,應該出不了事。
陳又涵腿長,隨便一擡就跨坐到了他身後,戴上頭盔,附耳道:“小心點,一車扛著三千億家產繼承人呢。
”
葉開笑得咳嗽,一腳踩動撥片掛檔,在雨後的豔陽晴空中坦蕩地說:“又涵哥哥,抱緊我。
”
陳又涵被煙嗆到,“你他媽能別表述得這麽曖昧嗎?
”
桑吉和梅朵都被逗得大笑。
陳又涵在倆人的注目禮中擡手圈住葉開勁瘦的腰腹。
油門擰動,引擎聲轟鳴,葉開騎著車風一般躥了出去。
煙灰落了陳又涵一身,逼得他緊緊摟住葉開,帶著笑罵了句“我操”。
公路是那種最常見的水泥路,很平整,一直從村尾通往兩座丘陵的深坳處。
兩側都是草原,犛牛和馬群悠然臥立,白色的星點是綿羊,膽子小,聽到引擎聲靠近便顛著屁股跑遠了。
一路咩咩聲不停,牧民握著馬鞭和他們打招呼。
葉開風馳電掣,感受到陳又涵緊貼他的後背,胸膛被他有力的手臂勒著。
他的心情在風裡飛了起來,飛向了沒有雲的晴空和澄澈的少年時代。
遇到美麗的景色,隨心所欲地停下。
那種自由感勝過一切,葉開甚至跑到草地上撒歡,被犛牛媽媽很警戒地盯著。
陳又涵倚著車抽煙,嚇唬葉開,指了指他身後。
葉開大聲問:“什麽?
”
“藏獒!
”
聲音順著風傳到葉開耳朵裡,眼見著他臉色一變,嚇得尖叫一聲跑向他。
綿羊群不明就裡,跟著他咩咩咩地狂奔,牧民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
陳又涵笑得喘不過氣,眼見著葉開跑向他,越來越近。
他躲閃不及,被撲了個滿懷。
摩托車一碰就倒,發出慘烈的撞擊聲。
葉開嘶地一聲皺眉,更緊地圈住了陳又涵的脖頸。
陳又涵掐他腰。
陽光曬得人醺醺然,他感覺到葉開乾淨的氣息喘息在耳側,輕而易舉地埋汰人:“柯基都跑不過還想跑贏藏獒?
”
葉開怔愣,想起過去的片段。
那些回憶早就嵌入生命,打斷骨還連著筋。
他急促地喘息,心臟因為高原反應而劇烈跳動,清澈的黑眸與陳又涵帶著笑的深沉視線輕觸,幾乎誰都沒反應過來,便擁抱著急切地吻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