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葉瑾三十多年順風順水的人生中, 除了第一段戀情遭遇的挖心剜骨的背叛,還從沒有哪句話能像現在這樣讓她整個人都如遭重擊。
她保持著一腳已經踏出門外的姿勢,凝固在當場。
而後不得不扶著門框站穩, 閉眼穩了穩搖搖欲墜的心神,才緩緩問:“——你說什麽?
”
葉開經過她身側, 腳步略一停頓:“喝一杯吧。
”
隨即走出書房, 走入一牆之隔的起居室。
倒懸的花瓣水晶燈被點亮,葉開打開橙色馬鞍革的酒櫃, 從中取出一支輕井澤威士忌。
葉瑾走入時悄無聲息,葉開沒回頭看她,從冰桶裡夾出剔透的冰塊。
微涼的液體在燈光下如同金色,被輕晃著倒入水晶杯。
葉瑾面無表情地接過他遞過來的酒杯。
“你說得不對,最起碼就威士忌來說,我就更喜歡輕井澤,而不是麥卡倫。
”葉開臉上笑容很淡, 近乎於無, 但或許是眼神的緣故, 總讓葉瑾覺得他現在心情不錯。
麥卡倫是陳又涵鍾愛的威士忌品牌。
“試試?
”葉開挑眉,冰塊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好聽的碰撞聲。
他在等葉瑾跟他乾杯。
兩支棱花水晶杯終於在燈光下交碰, 葉瑾抿了一口,淡淡道:“你忽悠誰?
輕井澤從蘇格蘭進口大麥, 跟麥卡倫用的是同一個品種。
”
葉開忍不住笑了一聲:“golden promise,那款大麥的名字, 黃金諾言。
”
不常喝酒的人未必能品得慣輕井澤的風味。
更濃鬱的泥煤風味,更厚重的質地,比蘇格蘭威士忌更蘇格蘭。
葉瑾果然喝不慣,輕嘗兩口就蹙起了眉。
葉開倚著酒櫃, 長腿交疊,單臂抱胸,端著酒杯的姿勢嫻熟而放松,“三月份六十九萬拍下來的。
不瞞你說,拍賣槌敲下的時候腦子裡很不爭氣,想的居然是哪天跟他一起喝酒的畫面。
”
葉瑾無話可說,忍著舌尖的苦澀:“你對上他一向不爭氣。
”
葉開瞥了她一眼:“什麽叫爭氣?
是一定要折磨得彼此生不如死,還是為了爭一口氣寧願忍著內心洶湧的愛意和一定想要走向他的渴望,口是心非地說我就是不原諒你?
”
葉瑾張了張唇,最終還是沒說話。
“人不能過得這麽糊塗,尤其是當你的個性頑固又堅韌的時候,就更要聰明一點。
你說過的,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陷阱,不過我覺得,最大的陷阱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葉開抿著勾了勾半邊唇角,似笑非笑地回眸看她:“自作聰明而不自知,沉浸在自己無所不能的幻覺中固執地、無可救藥地自說自話。
”
“……你在教我?
”葉瑾匪夷所思,近乎陌生的看著葉開。
“你教了我一堆大道理,我隻回敬你這一句。
”葉開仰頭喝完杯中酒,舒展的脖頸曲線和滾動的喉結在燈光下有疏離而緻命的吸引力。
葉瑾不合時宜地想,他整個人都打上了太多陳又涵的印記。
“我跟又涵哥哥是追尾碰到的。
他還愛我,這個事實隻需要一眼就能看穿。
不過就像你推測的那樣,我已經在努力move on,所以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後來去雲南調研,好巧——竟然會那麽巧,他剛好也在。
你知道那種地方要怎麽過去?
”
見葉瑾搖搖頭,他才勾了勾唇繼續說:“飛機大巴麵包車拖拉機再步行,甚至在Google地圖上都找不到。
你知道嗎,又涵哥哥也膽小了。
他那種人面對愛情竟然也會畏首畏尾患得患失,遮遮掩掩地不敢讓我看穿,但是你明白的,喜歡一個人怎麽藏得住?
”
葉瑾想到陳又涵按進掌心的煙頭。
“但我依然沒有給他機會,在他說出口前就拒絕了他。
拒絕的理由——”葉開低頭笑了一下才說,“是因為我覺得他無恥,兩年前說了那種話,現在怎麽能當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求我重新開始。
”
他的笑難以描述,掩在暗影裡的雙眸也沒有笑意,而五官都那麽冷。
葉瑾心口被蜇了一下。
她意識到葉開這一個笑,是在嘲笑他自己。
抓著杯口的手指用力,葉開屏著呼吸靜了一瞬:“那時候不懂的,現在都懂了。
他跟爺爺說了一切。
你跟他簽合同的立場,你阻止我們的一切邏輯,都已經不複存在。
他或許仍然違約了你們之間的協定,但他拆了這顆炸彈,已經什麽都不怕。
”
葉開頓了頓,略帶嘲弄地看著她:“你再也沒有辦法用那些所謂的‘爺爺被氣病氣死’的恐怖圖景去威脅他、威脅我。
怎麽樣,輸得夠明白嗎?
”
幾分鍾的功夫,卻總覺得已經站得夠久了。
雙腿爬上酸乏,葉瑾放下杯子,緩緩地扶著扶手在沙發上坐下,一貫明亮的眼神此刻竟然有些茫然。
葉開敏銳地捕捉著她一絲一毫的反應,不動聲色地繼續說:“縱使這樣,我也依然沒有回應他。
他也依然恪守信用,替你保守著當年的合同和約定,沒有說過你一個不好的字,沒有暗示過一句錯誤根源在你。
你問我我怎麽會重新去找他?
因為我看到了他的病危通知書,我被顧岫罵得狗血淋頭,我去看了差一點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陳伯伯,陳伯伯說——當年他傻得徹底,竟然妄想跟我結婚。
”
指尖控制不住地輕顫,葉瑾垂下目光,繼而低下頭,用掌心托住僵硬了的臉。
葉開對她傾瀉出的軟弱無動於衷,“我跟陳又涵能夠重新走到今天,是比我在珠峰上撿到化石更為渺茫的幾率,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透支了後半輩子所有的運氣福氣才求到了這麽一個結果。
”
“別說了。
”葉瑾沙啞著懇求,聲音悶在潮濕的掌心中,“你不會的。
”
葉開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冰塊在杯子裡融化成水,碎冰浮動,他又下意識地抿了一口,定了定,殘忍地繼續:
“你覺得自己很聰明是嗎,覺得那兩個問題我回答不了。
你既不信任我,也不信任爺爺,更不要說陳又涵。
你就是如此地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找到的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以為一個豪門紈絝和一個高中生能有什麽狗屁真愛,以為再深的情傷緩一緩就可以痊愈,就可以開心地move on,就可以換一個人若無其事地過一輩子。
”
他漸漸咄咄逼人,“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善良?
給陳又涵留了退路,隻要爺爺去世,他就可以再來追我愛我求我,至於是十年還是二十年三十年——誰他媽管呢?
是不是?
葉瑾,你他媽的擡頭看著我,告訴我,是——不——是?
”
葉瑾瘦削的肩膀在這沉重的三個字不可控制地重重地瑟縮了一下,深呼吸,蒼白的面孔終於從掌心中擡起。
“是。
”
葉開一抿唇,冷冷地給了她半個微笑。
“你做不到的事情,陳又涵做到了。
現在——道、歉。
”
葉瑾一瞬間圓睜眼睛,在震驚不解中僵硬地說:“我已經道過歉。
”
“誰他媽在乎你那一句高高在上的對不起?
”葉開一步一步走向她,“‘對於我和陳又涵失去的兩年,你很抱歉’?
陳又涵的生不如死,我的重病和痛苦,你很抱歉?
是我們現在重新在一起了,才給了你這麽冠冕堂皇悠然自得的臉面嗎?
我和他——能重新在一起,是我們的用盡所有運氣和努力才換來的一線生機——你,葉瑾,現在跟我說抱歉?
如果我們就此錯過,請問你要跟誰說對不起?
陳又涵沒有急救過來帶著愧疚死了你跟誰說對不起?
跟陳伯伯跟我還是他媽的跟陳又涵的墓碑說對不起?
!
”
葉瑾被他兇得縮了一下,腳面繃直。
然而葉開沒有放過她,他甚至一把扣住了葉瑾纖細骨感的手腕——“道歉。
”
葉瑾用力掙紮,憋著眼淚倔強地說:“你放手!
放手——你弄疼我了!
”
扣著她的手紋絲不動,葉開面容冰冷地盯視著她:“我說了——道、歉!
”
“你瘋了!
”葉瑾眼眶很紅地迎視,“對不起!
你滿意了嗎——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就是那個電視劇裡的反派,是那個不知好歹擋住主角愛情的絆腳石!
是我的錯讓你和陳又涵差點陰錯陽差!
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高貴的愛情!
可以了嗎!
”
葉開的眸色越來越深,空氣安靜,他沒有出聲地冷笑了一下,隻是半勾了下唇角便恢復了面無表情。
用力的手松開了,他站直身體。
與葉瑾驚弓之鳥般的膽怯戒備故作鎮定比起來,他是真正的慵懶、從容,甚至好整以暇地轉了轉過於束縛的腕表。
“你自以為自己又聰明又能掌控一切,但是對不起,我來告訴你真相——不僅爺爺知道,媽媽也知道我又選擇了陳又涵。
你看媽媽告訴你了嗎?
她為什麽不告訴你?
我親愛的姐姐,用你聰明高超的智商去仔細想一想,為什麽?
”
葉瑾茫然地看著葉開,烏黑的眼珠有潮意,且空洞。
“媽咪知道。
”她喃喃地重複了一遍,瞳孔如針刺般倏然緊縮。
“對,她知道——”葉開重新俯下身,雙手撐住沙發靠背,將葉瑾禁錮在狹小的空間內,“那麽你覺得,她是為什麽要瞞著你呢?
”他的聲音輕輕地,帶著冷感的蠱惑。
葉瑾仿佛從夢境中清醒,受驚地眨了下眼睛,而後才驚惶地擡眸看向葉開。
喉結滾動著,她竭盡所能地在這場對峙中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平靜:“……我不知道。
”
“你知道。
”葉開微眯眼,帶著嘲弄盯著葉瑾,“因為媽媽覺得你控制欲強而做事衝動,因為她認為你的處理方式隻會讓事情變得更一團糟,因為你不值得信任……姐姐,爺爺也知道,他又為什麽瞞著你?
你一心一意要保全葉家的體面、溫馨,到頭來,誰都被你搞怕了,誰都信不過你。
你覺得媽媽是你的陣營?
可是這一次,她根本沒有反對,她甚至不打算告訴你這件事——被背叛欺騙的感覺怎麽樣?
好玩嗎?
”
葉瑾已經有了細紋的眼眶很用力地圓睜,嘴唇顫抖,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葉開終於不再逼她,松開手,憐憫地看著她。
點了一支煙。
從煙霧中看著她終於崩潰地捂住臉頰,終於控制不住地雙肩發抖,從鼻腔中狼狽地洩出嗚咽。
她最珍視的東西被他撕得支離破碎。
葉開撣了撣煙灰,淡漠而從容地說:“我謝謝你當初在合同裡留給他的退路,也謝謝你銷毀合同放棄追究,隻是這不是你自以為的施舍,而是懺悔和懸崖勒馬。
現在,我想聽你說一句對不起。
很難嗎?
姐姐。
”
聲音裡沒了火氣,恢復了他一貫的清透自持。
葉瑾弓起腿,在葉開審視般的目光和等待中,她整個人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嘴角顫抖著一癟,終於崩潰地哭了出來:“……對不起小開,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這是葉開第一次看到葉瑾哭。
她是那種再痛也會鎖在房間裡痛哭失聲而後若無其事地走出來的人。
葉開靠近她,靜了靜,在沙發前弓腰,將不住發抖的她輕輕摟進懷裡。
“你根本對寧通的業務沒興趣,這兩年你一直往三四線跑廢寢忘食地拓展業務,為什麽?
寄給我的書都看了,《加繆手記》,《雕刻時光》,《地球上最後的夜晚》,球拍很好,我用它打過幾場比賽,很適合我。
”他停頓了一下,聽到葉瑾哭到抽噎的動靜,“你一直在後悔,為什麽要這麽倔強?
我知道你來清華偷偷看我,那次在階梯教室上大課,你在窗外,我看到了。
”
葉瑾嗚咽著搖頭。
葉開很淺淡地笑了下,葉瑾沒看到,隻聽到他在耳邊說:“我教過你了,做人要想開點,聰明一點。
不要又糊塗,又固執。
我原諒你,我和又涵哥哥都原諒你。
”他說完,後知後覺地聞到葉瑾發間的香水味,嘴唇向下壓了壓,隻是點到即止地吻了吻她的卷發,“別再犯傻了。
”
門被輕輕合上,他把起居室留給了葉瑾。
他想他的姐姐還是更習慣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哭。
靠著走廊把剩下的半截煙抽完,瞿嘉剛好上來。
她欲言又止:“……吵架了?
”
葉開站直身體,攬著瞿嘉的肩膀下樓,“噓。
”
瞿嘉眨了眨眼睛,做唇形問:“哭了?
”
葉開無辜地擡擡眼神。
瞿嘉憂心忡忡地回頭看,葉開溫柔地扣著她的後腦讓她專注眼前,駕輕就熟地溫言哄道:“別看了,看了她明天又要發火。
”
把人送到二樓安頓好,還沒出臥室門就接到了陳又涵的電話。
瞿嘉敏銳非常,從葉開微妙的眼神變化中就猜到了對面是誰。
她眼皮一跳,不冷不熱地問:“陳又涵?
”
葉開當著她的面接起電話。
“又涵哥哥。
”
然後看到瞿嘉白眼一翻,無聲地罵了個“Jesus”。
“出來見一面。
”
“現在?
”葉開看了瞿嘉一眼,坦然自若地走到窗前。
月白色的紗簾被掀開,院子裡空無一人,隻有路燈下的飛蛾和噴泉。
“你在哪裡?
”
“山坡上。
”
葉開沒忍住笑了下,見瞿嘉兇巴巴地瞪著,不得不欲蓋彌彰地低咳一聲後才低聲說:“馬上。
”
瞿嘉臉拉得老長:“半夜三更馬上什麽馬上?
”
葉開攥著手機,嘴角勾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馬上去見男朋友。
”
在瞿嘉發火前迅速逃之夭夭,想了想,又後退兩步握著門框回身道:“晚安媽媽,睡個好覺。
”
並且很善解人意地輕輕帶上了門。
瞿嘉臉都扭曲了。
還好覺!
她能不能睡著都兩說!
從別墅正門到雕花庭院門有差不多五十米的距離。
葉開慢悠悠地走,繼而小跑起來。
夜風吹拂起他的黑發。
頭髮長了,卷度褪去,被風揚起好看的弧度。
思源路的山坡長長一道,花枝掩映間坐落著紅磚洋樓,是寧市非富即貴的圈子。
葉開推開側門,輪守的安保對他緻意,叫他少爺。
深灰色的蘭博基尼SUV就停在坡道上。
陳又涵倚著引擎蓋半坐著,兩手插兜,嘴裡叼著煙。
看見葉開,他伸出手張開懷抱。
葉開一陣風地跑過去,跑進他懷裡,把人撞得都悶哼了一聲。
“你怎麽來了?
”
勾著他的脖子,看著像三更半夜跑出來私會小男友的女高中生。
陳又涵取下煙:“想你了,來看看你。
”
“不是在酒會上嗎?
”
“給我塞一堆名片,房都開好了。
”
葉開不悅地“嗯?
”了一聲,眯眼打量他。
陳又涵結結實實地抱著他:“我這麽自覺,親我一口不過分吧?
”
葉開湊近他脖頸,聞著他衣領上的香水味。
陳又涵沒忍住笑,在他耳邊低聲說:“這麽檢查沒用,我教你。
”
隨即扣著葉開的下巴吻上他。
從酒會出來的人沒喝酒,乖乖待在家裡的反而帶著微醺的醉意。
陳又涵用指腹揉著他的唇瓣,“喝酒了?
”
葉開仰著下巴:“一點點。
”
他這個姿勢和高度太適合接吻,眼神也像是索吻的樣子,陳又涵沒忍住又重新吻住了他。
夜近半,四下皆靜,隻有蟋蟀此起彼伏。
他還穿著襯衣,陳又涵夾著煙的手握著他的後腰,一手幫他整理亂了的衣襟,問:“怎麽這麽晚還沒洗澡?
”
葉開敷衍道:“……忙著寫報告,忘了。
”
陳又涵神色認真地看了他幾秒:“那怎麽突然打電話給我?
”
說什麽想他了來看他,多半還是放不下心。
葉開沒有想好回答,隻能耍賴地又去親他。
有錢人住得隱秘又僻靜,連看熱鬧的人都沒有。
深深地吻著,終於聽到了盤山公路上的引擎聲。
陳又涵這才推開他。
跑車經過,隻看到兩人曖昧地靠得很近,分同一根快燃燒到盡頭的煙。
“不回去了?
”耳廓的氣息灼熱,平靜中壓抑著喘息。
“不行,學長,”葉開半真半假地回,“媽媽會問。
”
他的學長不懷好意,挑眉問道:“二十歲了還有宵禁?
改天我得跟瞿嘉商量商量。
”
眼前一下子掠過瞿嘉無可奈何又氣急敗壞的臉。
葉開這兩天捉弄瞿嘉夠多,已經不知道要買什麽禮物哄她開心了。
陳又涵又用指腹摸了摸他的臉頰,深邃的眉眼在月光下溫柔認真,再一次問:“跟我回家好不好?
”
葉開終於招架不住,說好。
引擎點燃,在夜空中如野獸低聲轟鳴。
車子轉下山坡,遠處紅藍燈閃爍,是交警執勤。
車窗降至底,陳又涵手肘搭著,支著腮,窗外的霓虹燈光花團錦簇都不過淪為了他英俊側臉的背景。
“在查酒駕。
”他懶懶地說。
葉開微怔,以為陳又涵是喝了酒過來的,張了張唇,想開展交通安全教育,便聽到陳又涵慢悠悠地補上了後半句:
“警官,我隻是和他接了個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