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年再見到天翼那棟老舊的高三教學樓, 也仍能回憶起當初在教室裡上課、聊天、考試、埋頭上晚自習的樣子。
印刷標語的紅漆脫落得斑駁,電子計時牌停留在“距離高考還剩1天”的畫面上,時間好像凝固。
從中庭的走廊緩慢穿行而過, 微垂眸就可以看到白色的雞蛋花和樹冠繁茂的老榕樹。
從前出教室去洗手間, 會路過四班五班的教室,欄杆和窗台前總有人倚著曬太陽閑聊,上活動課的男生拍著籃球打鬧追逐著跑過。
當葉開經過, 這些聲音便會有微妙的靜止,轉瞬即逝, 目光和陽光一樣, 都很輕盈地落在他身上。
他對於注視有股天生的從容。
迎面也有打招呼的聲音,揮揮手, 搭個肩, 說一聲“hello”, 問一下數學作業最後一道答題的答案, 借作業本抄,笑容和言行都恣意而散漫, 好像青春不會散場, 所以這一切都不必珍惜的模樣。
所有的面容都消失,隻留下空曠的一眼看到頭的長廊,和模糊的光影。
“以前又涵哥哥會來接我放學。
”葉開推了推教室前門, 鎖了,指腹落下一層灰。
瞿嘉的臉色有點僵硬,但並沒有出聲。
葉開低頭抹了抹指尖:“有天晚上, 十點三十八分,試卷的最後一題是概率解析。
解完以後我想,他應該不會這麽恰好在深夜的這個時候走進這扇門。
當我擡頭的時候, 我聽到有人起哄,他就站在門口,手裡挽著件西服。
”
瞿嘉不知道說什麽,與其說是出於懺悔,不如更是遺憾地說:“是媽媽不好,媽媽應該每周都來接你。
”
葉開笑了笑:“你來接我有什麽用?
我會騙你今天要跟同學一起複習。
”
瞿嘉臉一闆:“不知道灌了什麽迷魂湯!
”
葉開往前走,聲音裡有笑意:“又涵哥哥誰的迷魂湯都灌了,隻有你不吃他這一套。
”
這是兩年來他第一次和瞿嘉主動聊起陳又涵,瞿嘉心情複雜。
舊話重提,看葉開完全毫無掛礙的樣子,她以為是葉開終於真正放下,甚至還暗自把功勞按了一分在Lucas身上。
“怎麽突然提起他了?
”瞿嘉輕描淡寫地試探。
“沒什麽,隻是突然想起來。
整個高中不知道和他見了多少面,有時候熄燈了會接到他的電話,然後就在後門見面。
現在還能想起來那時候的安靜,隻有蟋蟀和青蛙的叫聲。
媽媽,其實我還翻過牆逃過課,陪他出去吃宵夜,你都不知道吧。
”
瞿嘉當然不知道,哪怕時過境遷,現在聽見也有股血氣翻湧血壓飆升的暈眩感。
她扶住太陽穴按了按:“你行行好,給我說點高興的。
”
葉開回頭看她一眼,心情莫名很好,甚至過去攙住了瞿嘉:“高興啊,我現在就在說高興的事情。
”
從教學樓的東面側門出來,就是陳又涵出資捐建的圖書館,很氣派,高考結束他的海報就是在這裡掛了一整個夏天。
“又涵哥哥的圖書館還可以吧。
”
瞿嘉沒好氣“嗯”一聲,語氣很重地敷衍:“可以,你的又涵哥哥還捐了上萬冊圖書。
還想問什麽?
助學金?
好得很,選拔過來的生源都不負眾望。
”
“我聽說今年的文科省狀元是貧困生,也是他助學計劃的嗎?
”
瞿嘉胸悶氣短,不情不願地說:“是他的。
”
葉開翹起半邊唇角,與有榮焉的樣子。
“寶寶,別聊他了好不好?
我過敏!
”
葉開終於笑出聲,直接問她:“又涵哥哥和Lucas比,你覺得誰好?
”
瞿嘉想說誰都不好,但不想破壞葉開今天的好心情,給面子地說:“當然是Lucas好。
”
話音未落,葉開的笑容就淡了些:“真的嗎。
”
瞿嘉握住他的手,緊了緊,流露出歲數到了的父母力不從心的疲憊和妥協:“你喜歡就好。
”
“你覺得我和Lucas可以在一起嗎?
”在陳又涵捐建的圖書館大門前,葉開凝視著瞿嘉爬上皺紋的雙眼,“你真的同意?
”
陽光刺眼,瞿嘉從包裡掏出折疊遮陽傘,抖落開。
葉開從她手裡接過,撐在兩人頭頂。
瞿嘉挽著他的手,需要仰視才能找到他的雙眸。
她很深地歎了口氣:“要跟我聊這些,何必來天翼呢。
”
葉開陪著她沿著草坪往體育館走:“隻是順便的,你不想聊的話就不聊了。
”
“人出生在什麽家庭,就要承擔什麽樣的責任。
如果今天我們是一個普通家庭,你說要跟男人結婚,我沒有一點意見。
但是葉家幾代人的積累,你享受了榮光和富貴,就要承受這背後的孤獨和束縛。
以前我不同意,是因為你身不由己,現在……”她頓了頓,“小瑾決定不結婚了,她會承擔起為葉家傳宗接代的任務。
你自由了。
”
葉開沉默了下來。
瞿嘉拍了拍他的胳膊,眼裡蒙上憂慮:“媽媽隻有一個要求,在爺爺走之前,不要讓他知道。
他走之後,你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
“爺爺不知道嗎?
我病得那麽重,他沒有看出來什麽?
”
“誰敢讓他知道?
”瞿嘉收拾了下心情,舒了口氣,“從上到下都瞞得嚴嚴實實的。
你別腦子搞不清楚去他面前玩什麽出櫃真愛那一套,聽到沒有?
”
葉開意味深長地抿起唇角,很乖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
瞿嘉反而不適應,扭頭眯著眼看他半天,“你不對勁。
”
葉開躲過她審視的目光:“我對勁得很。
”
兩人順著坡道上行,經過他們做課間操的大操場和足球場,偌大的校園一個人都沒有,樟樹的葉片都被曬得反射出細碎的粼光。
前面就是當初文藝匯演的劇館,瞿嘉主動轉移注意力說:“還記得你演哪個……”名字到嘴邊了又突然想不起來,葉開接過話,“鮑西婭,《威尼斯商人》。
”
“對,鮑西婭,反串,你剛出來媽媽都沒發現,校長還在旁邊說三班哪個姑娘這麽漂亮。
”瞿嘉陷入回憶中,那時候的葉開真正是一個閃閃發光的人,天真,純粹,一眼看出的涵養和品行,又乖,會和家裡人撒嬌。
她從前杞人憂天,總發愁最後會是什麽樣的姑娘能得到他的心。
“又涵哥哥也在。
”
瞿嘉沉浸在那晚舞台的光影回憶中,冷不丁又被打斷,不悅地翻了個白眼:“你怎麽又——”突然停頓下來,恍然大悟地看著葉開:“葉開,你給我說實話,你們是不是高二就在一起了?
”
葉開不說話,笑得好看又無辜。
瞿嘉受到衝擊,捂住心口勉力吞咽了一下。
葉開扶著她在花壇邊的長椅上坐下,為她撐著傘,邊擰開礦泉水瓶,戲謔地問:“有這麽生氣嗎?
”
“未成年——他這是犯法!
”
“成年了。
”葉開慢條斯理地申辯,“十八歲生日那天在一起的。
”
“你還敢說!
”瞿嘉眉毛都豎了起來。
事發之時就是陳又涵要和葉開分手,他傷成那樣,這件事從此成了他們之間的禁區,瞿嘉從沒有問過任何細節,葉瑾也是一知半解。
現在看來,事情比她預想的還要“嚴峻”。
“不過呢……我十六歲就喜歡他了,或許是十五歲。
還記得那一年發燒嗎,你還請大師給我供長明燈?
是因為學校裡有個學長告訴我,他和又涵哥哥正式交往了。
他知道我喜歡他,故意來說了很多話。
媽媽,青春期真的很奇怪,感情的發生就好像是春天柳條抽芽,不知不覺就已經很漂亮了。
那時候覺得喜歡一個人是最寶貴的事情,得不到回應,被別人搶走,一點敏感的風吹草動都會很難過,其實現在回頭看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
瞿嘉已經被他搞得很混亂,隻能順著說:“是沒什麽大不了的。
”
葉開蹲下,搭著瞿嘉的膝蓋。
這讓她想起他小時候的模樣,也是這樣,乖乖巧巧的,仰起巴掌臉看她,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連“螢火蟲會發光是因為吃了一顆星星”這種鬼話都會篤定地相信。
隻是現在葉開已經這麽高,半蹲下時甚至能與他視線齊平。
瞿嘉太久沒有認真看過他,面對他沉靜的眼眸,內心翻湧的複雜情緒竟也漸漸平息。
“你還記得自己高中時喜歡的人嗎?
”
瞿嘉臉色一僵,有點猝不及防的害羞,嘴硬道:“……記得不多。
”
葉開抿起唇笑了:“像媽媽這麽厲害的人都忘不掉。
”
再後知後覺的人也該察覺到不對勁。
瞿嘉的目光由疑惑漸漸轉為清明,隨即一凜,心裡鋪天蓋地升起一陣恐慌。
剛想說什麽,葉開捏著她保養得當的掌心,平靜地說:“我知道你聽了一定會生氣,但我的人生,就像是那棵春天抽芽的柳樹,有什麽事情在那個時刻發生了,那就是發生了。
陳又涵三個字已經刻了進去,怎麽辦?
再怎麽成熟長大,這三個字都不會消失。
”
瞿嘉反攥緊他的手,結巴起來:“過、過去的就已經過去,你,媽媽不跟你計較這些,他也是時候結婚——”
“我和又涵哥哥見過面了。
”
遮陽傘跌落在綠茵地上,仰面朝天,傘柄上好看的穗子不住晃動。
瞿嘉蹭地一下站起:“葉開!
”
葉開也慢慢地站起身,面無表情,氣息深沉,眸色晦暗。
他盯著瞿嘉,忽視掉她上了年紀而強硬不再的驚慌失措,平和但堅定地說:“——既然Lucas可以,那麽,陳又涵也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