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睡了兩天。
他在學校裡時很抗拒睡著,夢裡有他不能控制的畫面。
反覆回到那個瞬間。
“你不會也喜歡陳又涵吧?
”
“他看你跟看小孩子一樣。
”
“你喜歡他?
他把你當弟弟,你這樣他可能會覺得惡心。
”
“你懂喜歡是什麽嗎?
喜歡要接吻擁抱上床的,你可以想象陳又涵在玄關就吻住我的樣子嗎?
”
伍思久俯在他耳邊,講話語氣輕而魅惑,末了,他輕佻地拍拍葉開的肩膀,像撣去一片灰塵:“別做夢了。
”
葉開大汗淋漓地掙紮,夢見他和陳又涵在西灣的海邊走著,又夢見那條吃了野豬的蟒蛇肚子鼓鼓地躺在潮濕的岩石上。
一眨眼,變成他躺在地上,被一條豔麗的毒蛇纏住了。
陳又涵走進葉開的臥室。
床鋪寬而厚實,羽絨被看著便很輕柔,葉開深陷其中,臉色蒼白而雙頰駝紅,眉眼緊閉,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
房間裡打著空調,他不應該熱成這樣。
“說是發燒,但怎麽看都像是受驚過度的樣子。
”瞿嘉為他掖了掖被角,“今天再不醒就去醫院了。
”
陳又涵腳步放得很輕,對瞿嘉道:“我陪他坐會兒。
”
瞿嘉看他一眼,沒有拒絕,隻點點頭。
門被無聲地合攏,陳又涵俯下身,手掌輕輕地從葉開額頭撫下,撫摸過他顫抖的眼窩和睫毛,順著挺翹的鼻梁往下,停留在緊抿的雙唇上。
指腹輕輕地撚過,灼熱柔軟的觸感尚未消失,陳又涵一驚,仿佛從某種著魔的狀態驚醒,狼狽地抽回了手。
卻在這個時候聽到葉開在夢裡含糊地呢喃了一聲。
心跳漏了一拍。
……依稀像是自己的名字。
“葉開?
”他撥開葉開的額發,指腹一遍一遍地描摹著他的眉骨。
葉開深陷夢魘,無知無覺。
陳又涵垂在身側的指尖微顫,更深地俯下身,更溫柔地凝視他,心裡有兩股勢力激烈得纏鬥著,末了,是哪一方繳械投降了。
他低下頭,嘴唇輕輕碰了碰葉開的額頭。
免不了自嘲,陳又涵,你什麽時候連偷親這種做賊一樣的事情都乾得出來了?
他轉身欲離去,手卻被一把抓住。
那一下抓得他心跳重重失速。
他幾乎是倉皇地轉過頭,看到葉開的瞳孔空洞而茫然地睜著,像水洗過的黑曜石。
“……你醒了?
”
葉開渾身都綿軟無力,但還是吃力地用盡一切力量抓住他——
他眉頭痛苦地鎖著,掌心燙得嚇人,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別走。
”
陳又涵冷靜下來,與他手掌交握,仔細端詳他:“小開?
”
葉開開始哭,是那種無聲的哭,表情毫無變化,眼淚就那麽從眼尾滑落沒入鬢間。
“我是你弟弟嗎?
”他問,嗓音嘶啞,好像被燒著了。
陳又涵直覺他不對勁。
他應該立刻叫醫生叫護士叫瞿嘉叫保姆叫一切人,但他好像被魘住了,竟然沒有出聲。
葉開又問:“你是把我當弟弟嗎陳又涵。
”他唇角一癟,開始顫抖,繼而真正地哭了起來。
陳又涵兵荒馬亂,俯在他身前不住地擦著他濕漉漉的眼睛:“不是,不是的葉開,我沒有把你當弟弟。
”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敢細想葉開為什麽這樣問,也無力深究這個答案會什麽會如此不假思索地出現。
他隻是不停地用大拇指撫摸著葉開消瘦下去的兩腮,重複地說:“對不起小開對不起,我沒有把你當弟弟,從來沒有。
”
葉開崩潰地嗚咽,驚動了門外守著的護士。
她推開門疾衝過來,陳又涵松開手,不著痕跡地後撤一步,看護士摸了摸葉開的額頭,道:“他做噩夢了,你出去吧。
”
瞿嘉聞風趕來,見葉開又哭了,臉色一沉,不客氣地看向陳又涵:“你怎麽他了?
”
陳又涵心想,偷親了一下算嗎?
沒等他回答,瞿嘉便冷冷地下了逐客令,火速安排把葉開送往醫院。
本著雙管齊下誰也沒礙著誰的實用經濟主義思想,她一個電話打到某位大師那裡——
“嗯,對,做夢,夢裡總哭,是不是被什麽東西纏上了?
……供長明燈是嗎,好。
……什麽?
哪個菩薩生日?
沒問題……”她像談生意般利落,帶著不容分說的強勢,一通電話便安排好了一切。
陳又涵讓在一邊,看葉征把葉開抱上車。
不知是醫院的作用還是某菩薩冥冥中的庇佑,亦或者兩者皆有,葉開終於在星期一上午醒來了。
這次是真真切切的清醒,絕不是夢遊般的假醒。
他一睜眼便看到了陳又涵,見他倚在窗台邊在刨蘋果,很耐心,低垂著側顏,好像在和那根將斷未斷的果皮較勁。
葉開靜靜看了兩秒,發出些微動靜,驚動陳又涵。
“醒了?
”陳又涵扔下刨了一半的蘋果,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擦乾後才走向葉開,幫他把病床升起,又在他腰後墊了兩個柔軟厚實的枕頭。
葉開一眼掃過茶幾,很虛弱地調侃:“你給它們軍訓呢?
”
一連十數顆蘋果排成一排連成一線,排頭的都泛黃了,氧化得沒法看。
“閑的無聊。
”陳又涵心想,你要再不醒,我就開始雕兔子。
葉開笑:“你無聊就揮霍它們?
容易嗎長那麽大那麽甜。
”
他這下確定葉開的確是清醒得不得了了,給他倒了杯溫水,看著他喝下,才問:“好端端的怎麽病這麽重?
”
“做噩夢了。
”葉開輕描淡寫。
他穿著醫院的病號服,淡藍色豎條紋,寬大無形,襯得他整個人的輪廓都很消瘦,有一種馬上要支離破碎的脆弱感。
“那你媽給你請大師算是請對了。
”
“……大師?
”
瞿嘉恰巧推門進來。
她先是嗔怪地瞪了眼陳又涵,意思是我兒子醒了你居然不第一時間按鈴?
又在床沿坐下,捋了捋葉開的額發,捧著他的臉:“寶寶,你嚇死媽媽了,再不醒媽媽就要去捐錢蓋寺廟了。
”
這興師動眾的,葉開隻能順水推舟:“我……我可能撞到什麽不乾淨的了。
”
“我就說!
”瞿嘉拍大腿,恨當初不一早就把長明燈安排上。
天翼選址前曾經找風水大師算過。
那兒前身是個民國師範名校,遺址至今還在校內保留。
算過風水,依言如何建怎麽建,一瓦一木都很講究。
但哪所校園都免不了什麽靈異傳說,瞿嘉早就想著是不是再去香港請大師來重新實地堪輿下。
家裡人陸續都進來,陳又涵站得越來越靠邊,看到葉開被大家很用心地關愛著,他笑了笑,轉身出門。
關門的時候擡眸想再看他一眼,葉開卻剛好也在看他,還對他笑了,那意思好像在說等下再陪你。
誰陪誰啊。
陳又涵關上門,靠著走廊雪白的牆壁發呆。
誰需要人陪便是誰陪誰。
繞他媽口令呢。
陳又涵自嘲地扯松領帶,認命了。
需要陪的人是他。
葉征第一個出來,與他寒暄:“沒走啊。
”
陳又涵站直身體,點點頭。
葉瑾第二個出來,見陳又涵坐在長椅上,斜他一眼:“你今天很空嘛。
”
陳又涵回:“剛在手機上開完例會。
”
葉通第三個出來,陳又涵趴在走廊窗口想事。
年輕人身姿挺拔儀態卻瀟灑,葉通很喜歡。
陳又涵餘光瞥見他,恭恭敬敬打了個招呼:“爺爺好。
”
“多開解開解小開,他有心事呢。
”拍拍他肩膀。
剩瞿嘉。
真能聊。
陳又涵看一眼手機,過一分鍾又看一眼。
顧岫發過來一份文件,救命似的打開,結果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人事變動公告,氣得語音罵:“這種事也要來找我?
”
顧岫看著OA上的簽批流程陷入了茫然。
終於瞿嘉出來了,見陳又涵還在,吃驚道:“陳總,今天公司沒事是嗎?
”
“全集團休假一天。
”陳又涵吊兒郎當地回。
瞿嘉噎得沒話,聽到病房裡葉開笑了一聲,瞪陳又涵一眼,風風火火地走了。
陳又涵推開病房門,葉開應付得累了,半靠半躺著,忍不住笑:“你放誰假呢?
”
“我放自己假不行嗎?
”陳又涵在床沿坐下,手插褲兜架起二郎腿,瞧著不像是陪床的,而是收費陪聊的,計費一到立刻走人的那種。
“感覺怎麽樣?
”他問。
“好多了。
”
頭髮長了,這周本應該去剪,被病一耽擱,過長的劉海垂下,略微遮住了他眉眼。
礙事。
陳又涵伸出手,用指尖撥了撥他的額發,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
葉開感官遲滯,但總覺得隱約又聞到屬於他的味道,來自那摘了腕表的有力的手腕。
他想起夢裡唯一一個好的片段,是陳又涵低頭親他。
親也不親嘴,很紳士地親他的額頭,有一種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含蓄。
雖然含蓄,但在那豔麗恐怖的夢境中,這一幕還是讓葉開死死抓住不願撒手。
葉開眨眨眼:“又涵哥哥,我做了一個夢。
”
“嗯,夢什麽了?
”
葉開嗓音沙啞:“我夢到你偷親我。
”
三十三年的人生中,陳又涵從沒有如此狼狽過。
他怔愣,按捺住心虛尷尬的本能反應,漫不經心地回道:“我沒事親你乾嗎。
”
“那誰知道,”葉開低下頭,“說不定你把我當伍思久了。
”
“我是瞎了嗎把你倆搞混。
”陳又涵無語,屈指想彈他額頭,半道良心發現改揉他頭髮,“如果夢到我親你了,那我親的就是你。
”
葉開心跳漏了一拍,繼而瘋狂地鼓動起來,連呼吸都變得短促:“……你親我乾嗎。
”
陳又涵看著他,聲音很溫柔地低沉了下去——
“或許,夢裡的我喜歡你吧。
”
又恢復紈絝姿態:“釣魚執法啊你,自己夢到我親你反倒跑來問我為什麽?
那你又乾嗎夢我親你?
”
葉開啞口無言,反唇相譏:“我說了是好夢了嗎,都是噩夢。
”
陳又涵張嘴想罵,想了想不能跟病號小朋友計較:“噩夢?
噩夢你拉著我不松手一個勁哭。
”
葉開呆了,毫無印象,很懷疑地瞪著陳又涵:“你少汙蔑我,我從來不哭。
”
“你問瞿嘉去。
”陳又涵輕松扳回一局,抓起葉開的手十指交扣,說:“就像這樣,手都拽脫臼了。
哭著讓我別走,跟我辜負了你似的。
”
不要臉。
夢裡的十指交扣。
陳又涵內心唾棄自己,卻不放手。
兩人的手指都修長勁瘦指骨分明,交扣在一起,像掌心裡捂著一個承諾。
陳又涵小時候沒少牽他。
很小的時候,他伸一根手指,葉開拽著,跑三步才能跟上他一步。
再長大點偶爾牽著,帶他吃冰淇淋。
吃一嘴蛀牙,氣得瞿嘉派人二十四小時盯著葉開。
上初中後就不合適了。
在西灣時候牽住他,是時隔多年。
但感覺為什麽會變了?
那時候他牽過他,便想抱他,像男朋友那樣,緊緊地擁抱他。
葉開掙動了一下,想抽回手,陳又涵先松開了,可是心裡犯渾,又順勢輕輕握住他半個手掌,撒賴般懶洋洋道:“哭過了就不認了是嗎?
你還問我是不是把你當弟弟。
”
葉開猝不及防,呼吸一瞬間忘記了,問:“……那你……怎麽回答的?
”
“想知道啊?
”陳又涵俯身靠近他,氣息吹拂在耳廓,低沉而溫柔地使壞:“那得看你是不是把我當哥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