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安排在白沙灘上。
西式長餐桌, 白桌布, 莫蘭迪粉的餐墊, 鎏金色刀叉配寶藍色細骨瓷描金餐具, 水晶雕花剔透高腳杯, 淡色玫瑰與綠葉從桌尾迤邐垂下, 藤蘿合著海風搖晃, 插著法國蘆葦的古董花瓶靠在一角。
香檳金的竹節椅紮著透明白紗,與海邊的純白玻璃三角教堂相得益彰。
燈像星星, 和玫瑰、仿冰塊水晶一起盛在巨大的玻璃罐中, 像一個被冰封的迷你星球。
葉開遠遠地看到, 腳步停下了,很狐疑地說:“又涵哥哥,他們真的以為我們是來度蜜月的吧?
”
陳又涵也覺得有點過,欲蓋彌彰地咳了一聲, 罵道:“回去就停顧岫的職!
”
葉開扭頭想溜:“我好像也不是很餓……”
陳又涵一把抓住他胳膊:“你跑什麽?
”
葉開眼神亂飄, 好像被這溫柔的海風吹散了:“我、我害怕!
”
高中生心似那海底針, 陳又涵撈不著,費解地問:“你怕什麽?
”
那怎麽說得出口?
怕氣氛太曖昧他的心跳失速,怕燈光太溫柔他的眼神會不舍得移開,怕玫瑰太美他食不知味,怕陳又涵的目光、聲音、氣息讓他的秘密無處可逃就此暴露於南太平洋的夜風中。
陳又涵什麽都懂,但不放過他,把他拉到身前,眼神挨得更近, 路燈的光暈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他慢條斯理地問:“你到底怕什麽?
”
侍應生和管家遠遠地站著,海浪一波又一波溫柔反覆,白色燭火跳動了一下,亦如葉開此刻被戳破的心。
他垂下眼眸。
陳又涵無奈地勾了勾唇角,招過管家,讓他把餐桌撤了。
葉開聽蒙了,這些侍應生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布置,玫瑰都是從內島空運過來的。
他說:“wait!
”注視著陳又涵的眼睛說:“又涵哥哥,我不害怕。
……我很喜歡。
”
我隻是怕自己太過喜歡。
餐是米其林主廚親自甄選的專屬菜單,一共二十六道料理,主菜是當初評星的橙味煎鱈魚和迷疊香意式烤羊排,整個就餐流程持續了近兩個小時。
佐餐酒還是配的莫吉托,雖然不正宗,但這是他的極限了。
日暮四沉,鎏金色的黃昏撕裂雲層,漸漸把天空塗抹成粉色。
他又醉了。
用過餐,兩人沿著沙灘並行,長長的椰林旁是長長連綿的腳印。
他們走得很遠,走到那座白色教堂旁。
陳又涵手裡還握著杯威士忌,冰快化了,成了小小的浮冰。
葉開覺得自己就是那浮冰,被陳又涵的掌心焐熱,漸漸融化。
“又涵哥哥,威士忌那麽好喝嗎?
”他呼出的氣息有蘋果和薄荷的香味,是少年般的乾淨。
他看著陳又涵的眼睛:“我可以試試嗎?
”
陳又涵失笑:“你是不是對自己酒量有什麽誤解?
”
“就一口,一小口,一小小小口。
”
陳又涵舉高手:“想都別想。
”
葉開去搶,赤腳踩在沙灘上,手臂伸得筆直。
可惜陳又涵身高碾壓,他躲著,輕輕松松就可以讓葉開碰不到杯子,很寵地罵:“你又叛逆期是不是?
”
葉開推他胸膛,很吃力地踮起腳:“我就嘗——”
眼睛倏然睜大。
他失去平衡,推著陳又涵,兩人摔在沙灘上,威士忌灑了滿身。
嘴唇貼著陳又涵的唇角,像在親他。
溫的。
還很柔軟。
呼吸灼熱,糾纏著他,有淡淡的酒味。
威士忌……
葉開驚慌失措地擡起頭,怔愣地說完後半句:“……一口。
”
我真的就嘗一口。
心跳好快。
好快好快好快好快好快。
失去控制了。
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強烈地衝擊著天靈蓋,鼻子酸酸的,怎麽會想哭?
像聞到了煙火大會嗆人的硝煙味。
可哪裡有煙花?
炸在他心裡了。
夜色是太好的掩護,誰都看不到對方滾動的喉結。
陳又涵聲音都沙啞了:“起來。
”
葉開推著他的胸膛,手忙腳亂,聰明勁兒都不見了,腿軟手也軟,一口唇上的威士忌徹底奪走了他的力氣,他又跌倒,跌回陳又涵的懷裡。
陳又涵悶哼一聲,徒勞地緊握著威士忌酒杯。
哪還有酒,灑了自己滿身,香味縈繞在鼻尖,他千杯不倒,可此刻聞著酒香就神志不清。
葉開傻乎乎地說:“又涵哥哥,你心跳好快。
”
陳又涵全身都緊繃著,襯衫下的胸肌、腰腹肌肉,甚至肩背手臂無一不在用力。
夜色下,他看不清表情。
葉開就伏在他身上,兩人臉對著臉,呼吸交聞,鼻尖幾乎碰到一起。
陳又涵不敢輕舉妄動,葉開卻著了魔,心已經不在胸腔裡,在海裡了,在浪裡了,在輕柔地循環往複,一波又一波推著他,推著他藏了那麽久的喜歡。
他攥著陳又涵的襯衫前襟,慢慢地低下了頭——
“小開!
”
陳又涵狼狽而匆忙地推開他。
那麽用力,葉開被摔得疼了,聽到陳又涵生硬地說:“你醉了。
”
葉開怔愣,迷茫,半坐著,手捂著腦袋,心裡的煙花消失了,隻留下硫磺的味道和滿地紅紅的碎屑。
啪嗒。
左眼莫名其妙流了眼淚,滴在沙子上,洇成一個暗色的小圓點。
但就是那一滴。
這應該算不上哭。
葉開低聲說:“你緊張什麽,我又不是要親你。
”
眼前出現一隻手。
他握住,陳又涵把他拉起身,幫他拍著後背的沙子,聲音溫柔而尋常:“對不起,是我反應太大。
是不是很疼?
”
葉開搖搖頭:“不疼。
”
又說:“又涵哥哥,對不起,我其實就是想親你。
”
拍沙子的手停住,陳又涵猝不及防地擡起頭:“你說什麽?
”
葉開又說:“我亂說的,我騙你的,我逗你玩兒。
”
又抱住陳又涵,雙手圈著他的脖頸,在他臉頰親了一口,唇瓣軟軟地貼著陳又涵的腮,一觸即分。
腳尖踮起,他說:“如果沒有姐姐,我就喜歡你。
”
跑了。
撩完就跑遠了。
風鼓起他的T恤,身後是一串淺淺的腳印。
他跑出百十米,扶住膝蓋氣喘籲籲,一邊喘一邊笑,劉海遮住他的雙眼。
那裡面其實都是星星,很快樂的,像在天幕浮遊的星星。
“又涵哥哥——”他轉過身,衝陳又涵用盡力氣大喊。
可海浪聲太大了,聲音遞不到陳又涵耳朵裡,便消散在了風中。
“我——好——喜——歡——你——!
”
香港西灣的沙灘上,被海浪卷走的秘密。
斐濟南太平洋的孤島上,被海風懶懶地吹散的秘密。
我十七歲的秘密,我喜歡你。
因為郵件裡寫了是蜜月,所以酒店安排的便是honeymoon suit,一百八十多平的面積隻有主臥,白色地中海垂紗大床,出門便是橫貫十米的無邊泳池,正對面是一望無際的海洋。
晚上有浮遊生物,綠瑩瑩的在海水裡沉浮。
葉開又失眠。
陳又涵臨時讓酒店加床,但又不睡,一個人在外面遊泳。
水聲有規律地輕響,攪動水面的月光。
葉開下床換上泳褲,在池邊坐下,小腿撥弄著水,嘴裡啃蘋果。
在月光下,他像個無憂無慮的小王子。
他的玫瑰在遊泳,小王子揶揄他:“大半夜不睡覺是要當菲爾普斯嗎?
”
陳又涵從水裡出來,水珠順著他上仰的脖頸匯入鎖骨繼而向下。
他面色不虞地抹了把臉問:“你怎麽還沒睡?
”
葉開輕描淡寫地說:“有點尷尬。
”
陳又涵無語,撩是你撩的,親是你親的,他一血氣方剛的成年人都被逼得大半夜出來遊泳了,你尷尬?
我他媽。
葉開扔掉蘋果核:“我都說了不能跟你吃飯。
”
“怪我?
”
“又是蜜月房又是米其林又是蠟燭又是玫瑰,我要是個女的都能當場嫁給你。
”他輕盈地滑入水中,像一尾魚:“幸虧我是個男的。
”
自說自話的本領挺強,陳又涵氣笑了:“那你說什麽狗屁喜歡?
”
“哎呀,”葉開抹了把濕發,漫不經心地說:“氣氛到了情不自禁秀了一把,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
有點想罵人。
“你不會愛上我吧?
”他故意像很為難般地問,朝他星球上那唯一一朵玫瑰遊去,又在他身邊鑽出水面。
年輕瘦削的臉在月光下有一種夢幻般的剔透感,眼神很平靜,沒了白天的懵懂倉皇。
陳又涵聲音冷酷:“愛,已經愛上了,死去活來,你負責吧。
”
他轉身上岸,水珠順著他脊背的肌理往下流淌。
葉開抿了抿唇角:“那我得考慮考慮,畢竟姐姐也不錯。
”
躺椅上墊著白毛巾,他坐下,點燃一根煙,深吸了一口,淡漠地罵道:“你挑白菜呢?
”
煙霧中,葉開不回答他,遊了兩個來回。
他姿態漂亮輕盈,真的像一尾魚,最優雅的那種。
兩個來回,煙燃到了盡頭。
葉開借著水的浮力輕松上岸,撿起浴巾擦了擦頭髮,笑道:“還有半年十八,又涵哥哥,十八歲可以談戀愛吧?
”
這問題當初花市問過。
陳又涵罵他早戀,讓他去找瞿嘉討打去。
這會兒他不了。
他起身走向葉開,指間夾著煙。
好高,挨得極近,氣勢迫人,眼底壓著侵略性。
冷冷地籲出一口煙,他擡手扣住葉開的濕發,俯身在他耳邊道:“跟我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