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3章 終唱
“你應該也明白,”院丸嗣慢慢地說,“如果要逃生的話……這不僅僅是一個誰先上去的問題。
”
康斯汀奈從鼻子裡低低地哼了一聲,像是一個音符,也像是一個問號。
他們都想殺了對方,但現在也都意識到,他們恐怕殺不死對方了。
剩下的問題,就是他們如何才能彼此配合著逃出去——或者說,如何才能相信對方確實正在配合自己。
“先上去的人能否活命,取決於底下的人能不能一直為他盯住黑暗……”院丸嗣聲氣低緩地說:“在第一個人上去之後,第二個人能否順利爬上去,則取決於逃生通道裡的人做同樣的事。
”
她懶洋洋地笑了一聲。
“你能信得過我嗎?
有的時候,連我都不相信自己呢。
”
院丸嗣直覺她的話沒有說完——他不願意她活著,卻願意她能多說幾句話。
“我的欲望,我的目標,我的性命……那些我覺得我想要的東西,我怎麽知道不是有人每夜在我耳邊告訴我的?
”康斯汀奈柔聲說,“他們說,人在睡覺的時候,潛意識會更容易接受暗示。
”
如果不是她一直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黑暗,他幾乎要以為她忘了眼下的處境。
“我從來不讓人知道我在哪裡睡覺。
”院丸嗣笑了一聲。
“我也是。
可是,還有我自己呢……每一天快要醒來的時候,我都不得不把夢裡出現的人全都殺掉……免得他們跟進我的白天。
”
太巧了……從血泊裡醒來的感覺,院丸嗣並不陌生。
夢醒之前殺掉的人,在夜晚的黑暗裡就又會翻騰著浮起來;今夜,其實與以往任何一夜並沒有區別。
或許他現在也在做夢,才會遇見這個女人。
他不能讓這個女人跟進他的白天。
……想必康斯汀奈也是一樣的念頭吧?
“我們不需要相信彼此,”院丸嗣說著,用腳尖將桌上雜物掃乾淨,隻朝她挪近了一步,就已經快要挨上她的肩膀了。
“我們隻要把彼此固定在身邊就行了。
”
“你的意思是……”康斯汀奈明明沒有受皮肉傷,說話時,卻仿佛有黏厚血腥氣從他耳旁吹過去。
“隻要我們一直靠得足夠近,就不必擔心另一個人會轉開眼睛了?
”
正是這樣——當他們緊緊挨著彼此的時候,隻需要一個人的目光就能阻止黑暗前進;如果要保住自己,就不能對另一個人下手。
“我不介意。
”康斯汀奈的聲音啞了幾分,“問題是……你敢抱住我麽?
”
院丸嗣舔了一下乾燥開裂的嘴唇。
自從從俱樂部桌邊起身開始,他今夜一直滴水未進;直到現在,他感覺到了喉嚨裡枯癢的渴望。
“不需要,”
他假裝沒有聽見康斯汀奈那一聲拉長的、失望的“噢”。
他伸手解下腰帶,將皮帶另一頭遞給她,說:“用它系緊胳膊。
”
他能感覺到,她的手握住了皮帶,指間對它的每一下翻轉撫摸,都透過皮帶傳到了他的手上。
他不能轉頭看,他隻能一直盯著面前翻滾的黑暗。
“在系上它之前……我想問問,誰第一個上去才好?
”
“我來吧。
”院丸嗣壓下了一聲喘息,說:“我已經看膩這團黑暗了。
”
“那麽,你不能系在手臂上。
”康斯汀奈笑著說,“你把它系在脖子上。
”
“為什麽?
”
他在問話時,已經重新抽回了皮帶,近乎溫順地將皮帶在自己脖子上繞了一圈。
“雖然這條通道是為了逃生用的,我還加裝了方便攀爬的扶梯……可是它本質上畢竟仍舊是一條通風管道。
你爬上去之後,如果一縮頭,我在下面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
她像歎息,也像調笑似的說:“我一拽,你就不得不伸出頭,我才能放心,是不是?
”
當黑色皮帶扣針穿過孔洞,在他喉結下方系緊的那一刻,康斯汀奈的聲音像是從夢裡傳出來的。
“乖狗。
”
院丸嗣沒忍住,一把抓過她的胳膊,將皮帶另一頭繞過她的手腕,死死系進了她的皮膚裡——他雖然看也沒看她,手上卻下了死勁,簡直像是要切斷她的血脈一樣,讓康斯汀奈的聲音都痛得發起了顫。
“沒有必要系一個死結嘛,”她撫摸著手腕上的皮帶,笑著問:“你現在放心了嗎?
”
院丸嗣深深吸了一口氣,視線慢慢從那團黑暗上一路上移;隨著他擡起頭,他的目光終於完全脫離了黑暗,落在了天花闆上一個黑洞洞的方出口上。
皮帶扣壓在喉結下,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落。
他從逃生口上轉過眼睛,落在了康斯汀奈的側臉上,一半是光,一半是深淵。
她正望著化妝室裡的黑暗——她竟然沒有轉過頭,任黑暗席卷上來,吞掉他們兩個,反而叫他隱約有點驚奇。
院丸嗣伸長手臂,果然從出口邊緣摸到了簡易梯的把手。
“我要拉梯子下來了,”他提醒了一聲,看著康斯汀奈安靜地往化妝桌邊緣邁了一步。
她的一隻窄窄瘦瘦的腳搭在桌外,腳尖轉著圈,好像在誘惑黑暗撲上來,好像在誘惑他伸手將她推下去。
院丸嗣多用上了幾分意志力才扭過頭,將簡易梯拽了下來。
他忍著腿上傷痛,迅速爬上了逃生口;因皮帶長度限制,康斯汀奈退至梯子旁,手腕也舉進了半空裡。
院丸嗣好不容易,才在狹窄的逃生口裡轉過身體。
“現在該輪到我了?
”她望著房間裡的黑暗,緊緊攥著皮帶。
“別讓我等太久,不然我以為你要解開皮帶的時候,我會把你拉下來的。
”
院丸嗣沒有去碰脖子上的皮帶。
一點點觸動,都有可能傳到她的皮膚上。
他趴在通道裡,從逃生口裡探出目光,看著房間裡的黑暗,低聲說:“你上來吧,我替你盯住了。
”
康斯汀奈似乎猶豫了一下,一時間仍舊沒有從黑暗上移開眼睛,隻是摸索著抓住了簡易梯。
“我八九歲的時候,住在郊外一棟大屋裡。
那棟大屋裡有一個閣樓,也是需要拉下閣樓樓梯才能爬進去。
跟這一條簡易梯有點像,不過比它沉重牢靠得多。
”
院丸嗣意識到,這是他人生裡第一次,在談到那間大屋的時候,心裡如此平和鎮靜。
康斯汀奈一直要扭頭看著黑暗,動作自然也慢了不少。
“有一次,當他忙著在另外幾個收養來的,所謂的兄弟姐妹身上下手的時候,我因為個子最小,悄悄逃走了。
”院丸嗣盯著黑暗說,“我出不了房子,於是藏進了閣樓裡。
他很快就發現了……於是他拉下閣樓樓梯,也像你現在這樣,朝我爬了上來。
”
康斯汀奈微微一轉頭,又停住了,視線仍停留在黑暗上。
她攥著皮帶,啞聲問:“然後呢?
”
“他在快要抓住我的時候,那雙凸出來的眼球,我到現在都記得。
”院丸嗣歎息著說,昏暗中,手指緩緩撫摸過了簡易梯的合葉。
早在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該怎麽拆開合葉和樞紐了。
“我也記得,當他跌下去時的表情。
”
合葉已經被拆開了一條縫,隻要用力一推,康斯汀奈的體重就會替他完成剩下一半的工作,將簡易梯徹底拽出去;到時,她就會與他一樣,和松脫的扶手梯一起朝後倒下,倒進黑暗裡。
掉下去的時候,別轉開眼睛啊。
“我那時不知道,地上放著幾件他準備用在我身上的工具,他跌下去的時候,正好紮進了他的後腦杓裡。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殺掉的人也是我想殺的人。
那種滿足感……如果有人能明白,那一定是你。
”
話音一落,院丸嗣就推開了簡易梯。
她手上的結雖然緊,卻不是一個死結。
他隻要用力一抽,皮帶結就會順勢滑開;而簡易梯被推下去的那一下力道,就已經足夠了。
出乎意料,康斯汀奈或許是早已生了警惕,或許是她身手靈敏,竟沒有隨著簡易梯一起跌到地上去——但是她終究是一個正常人類,在失重跌落時不可能一直保持著目光不動;當她勉強貼著鏡子坐穩時,那團黑暗已經探上了化妝桌,浮至她面前才堪堪停下了。
如果是她的話,說不定她依然能從這樣的絕境裡找出一條生路?
院丸嗣希望她死在這裡,也希望她能從自己明天的夜裡再次浮起來。
隻要她好好看著黑暗,在它伸出手之前,或許可以——
康斯汀奈忽然擡起了頭。
在翻浮著黑霧與暗光的房間裡,二人的目光碰上了。
院丸嗣愣住了。
“我也看膩了這團黑暗,”康斯汀奈近乎愉悅、近乎貪婪地看著他,笑了起來。
她擡起手,示意似的撫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院丸嗣明白了。
他將手伸進頭髮裡,就著自己黏滑濕厚的血,將黑發攏向了腦後。
“我要看我想看的東西。
”她胸口以下的身體都消失了,那雙深陷在眉骨陰影與淡青眼圈裡的眼睛,此時亮得仿佛傷口血肉裡的鑽石。
“你還是這樣比較好看,是不是?
”
……以防那團黑暗會從逃生口中爬上來,院丸嗣是面對著逃生口,一點點倒退著往後爬的。
一切都結束了;從黑暗包裹住她之後,已經過了五秒,康斯汀奈與噩夢中的人們一起,消失在了夜裡。
隻要繼續走,外面就是自由之城。
一個或許即將要被黑暗吞噬,逃進去也沒有意義的地方。
院丸嗣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停下的。
當他察覺到的時候,他已經又一次爬向了逃生口。
他看不見康斯汀奈了,卻還能隱約聽見她低低的哼唱聲。
是錯覺嗎?
“Un-break my heart, say you love me again……with out you, I just can’t go on……”
因為沒有了簡易梯,他是半跳半跌下去的,霎時就被溫柔的黑暗給包裹住了。
剛才坐著康斯汀奈的地方,好像是空了,又好像是因為他的身體失去了知覺。
他對於自己渴望的目標,一向從不猶豫。
院丸嗣此時隻有一個願望。
康斯汀奈,再看我一眼。
之前看有評論說,不想任何一個人死,所以倆人都死了()。
unbreak my heart是個老歌了,2000年初的,還是好聽。
用心寫的東西,寫完之後就有種被挖出去一塊的感覺,末日裡出現這種感覺好多次了,等結局的時候,我就不剩啥了,不系繩就要飄走了。
反正這倆人算是末日裡一個不同種類吧……你要說是愛情吧,好像也不是;人類情感太豐富複雜,每一點光影下就是一個新的色度,探索起來我覺得是很有意思的。
拒絕扁平概括,從我做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