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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六百五十九 秋日紅

如意事 非10 4439 2024-05-28 15:07

  “裘伯父。
”許明意福身還禮之際,看向內室方向,剛問了一句“郡王殿下可是在歇息”,便聽裡間傳出一道男孩子虛弱中帶著一絲欣喜的聲音——

   “可是許姐姐到了?快請進!

   許明意今日登門並非突然造訪,是早先兩日便遞了帖子說定了的,否則也不能直接便被請到了這座居院中。

   一行人聞聲便走了進去。

   男孩子靠在床頭,身上披著一件靛藍色氅衣,深色衣衫並未能遮蓋住他的虛弱病態,反倒愈發顯得面容唇色過於淺淡。

   但那雙眼睛卻是亮的,其內的神采讓他整個人都顯出了生機來。

   隻是在這張臉上,這生機……甚至是突兀的。

   “皇後娘娘——您也來了!
”男孩驚喜不已,很快又意識到稱呼有誤,想改口卻已來不及,遂不自在地笑了笑。

   吳景盈並不介意,隻笑著點頭,溫聲道:“聽說昭昭今日要過來,便想著一道來看看。
如何,近日可覺得好些了嗎?”

   榮郡王忙道:“好些了,多謝夫人關心。

   說著,看向了她身側的男孩子,期待之餘又有些不確定地問:“可……是阿章嗎?”

   吳然咧嘴一笑,點頭:“是我,郡王殿下還記得我。

   約是六七歲時,他曾入京小住過數月。
那數月間,他常隨母親去姑母宮中走動,而那時仍是太子的榮郡王尚被養在玉坤宮中,一來二去間,年紀相仿之下,二人便也算是做了一段時日的玩伴。

   正因如此,今日他才會隨姑母一同來此探望。

   說來,自六七歲之後,父親每值年節回到寧陽,見了他,便要比一比他又長高了多少,總笑著說他一年一個模樣。

   可時隔四五年未見,面前靠坐在病榻上的這個男孩子,較之他印象中卻好像並無太大改變……

   吳然心底生出同情來,面上卻仍是笑著。

   因為對方一直是笑著的,看起來很高興。

   很快,榮郡王的目光又移到了許明時的身上,好奇地問:“想必這位定是許世孫了吧?”同許姐姐長得頗有相似之處呢!

   許明時上前一步,擡手施禮:“正是。

   床上的榮郡王連忙擡手還禮,繼而道:“諸位都請坐下說話!

   男孩子臉上一直掛著笑意。

   他這裡還是頭一回這樣熱鬧呢!

   這麽多人一同來看他,他真的很開心。

   男孩子一會兒催促著仆從去沏茶,一會兒又交待再衝些女孩子喜歡的蜜茶來,一會兒又問吳然和許明時喜歡吃什麽點心瓜果,十分上心地張羅著一切。

   郡王府中什麽都不缺。

   該有的不曾被克扣,分例之外的也隨處可見,尤其是補品藥材之類。

   縱然宮中並不曾拿此事來說過什麽,但任誰也看得出,這是當今陛下厚待的體現。

   “聽聞陛下已下旨為許姐姐和太子殿下賜婚,我卻至今都還沒來得及同許姐姐道喜。
”男孩子語氣笑意真摯,卻又有些慚愧。

   他曾想過送份賀禮過去的。

   但又怕自己的身份和如今的景況會給這樣的喜事添上不祥晦氣。

   可今日許姐姐卻親自來看他,還有皇——吳夫人,吳世孫,許世孫。

   他自住進了郡王府起,除了敬容姑母和皎皎表姐之外,京中一乾權貴官宦皆待他避之不及,尋常不會有人踏足此處。

   他知道這是應該的,也未曾覺得哪裡不對。

   避諱些總是好的,他也不想給任何人再帶來麻煩,是以江太傅和解首輔幾人雖使過家仆前來探望詢問,他卻甚至連回謝之言都不曾有。

   大家隻需就這樣避諱著,然後慢慢將他的存在遺忘就可以了,如此才不會再生什麽風波。

   而於許家和吳家而言,於他之間避諱二字尚是次要……

   父皇……不,父王生前對許吳兩家做下了那麽多的錯事,中間說是橫著血海深仇也不為過,而他再如何卻也是父王的兒子,血緣在此無法抹除……

   然而他剛住進郡王府不久,許姐姐便請了裘神醫來替他醫病。

   當下大家又不計前嫌地來看他……

   想著這些,男孩子的眼眶便有些發熱,但思及自己才剛說罷道喜二字,唯恐落下眼淚沾染晦氣,便拚命地忍著淚意。

   “現在也不晚。
”許明意看著他,輕聲問道:“近日咳得可還厲害?”到底秋日易燥。

   男孩子搖頭,笑著道:“已不怎麽咳了,多虧了裘神醫不辭辛勞的照料。

   許明意輕輕點頭,心底卻有些思索在。

   “如此便好。
”吳景盈柔聲道:“晟兒,如今諸事已定,你隻管安心養病即可。

   這個孩子,是個操心的孩子。

   此前為了廢帝做下的孽事,沒少勞心勞神。

   男孩子語氣恭儒地應下:“是,晟兒都明白。

   許明意心中卻憂慮愈重。

   諸事皆定,不必再勞神,固然是好事。

   可人拿來同病痛對抗的,往往不僅需要良藥,也要靠意志二字作為支撐——

   廢帝身死,一切塵埃落定,若這孩子突然松弛下來,恐怕未必會是什麽好事情……

   年齡相仿的孩子總是有話說的。

   尤其是吳然和許明時會特意找些話題來說。

   二人坐在床榻邊陪著說話,榮郡王對一切話題都很感興趣,因此沒多大會兒,三人便顯得熟絡上了。

   吳然說起自己這些時日在京中的見聞,榮郡王也頗覺新奇——在搬來榮郡王府之前,他除了祭祀之外便不曾出過宮,京城之內什麽模樣,他還沒有吳然知道得多。

   “待晟兒養好了身子,你們三人倒可結伴出去走走。
”吳景盈含笑說道。

   見男孩子一雙眼睛登時亮起,許明意便道:“京中哪裡有好吃的,好玩兒的,明時再清楚不過,叫他領著你們——”

   許明時聽得下意識地將身子坐得更直了些——怎說得他像是那種吃喝玩樂無一不精的紈絝子弟似得?他可是很上進的!

   察覺到弟弟的不滿,許明意便又補上一句:“……皆是多年來替我跑腿跑出來的經驗。

   許明時臉色稍緩:這還差不多。

   “那便說定了。
”吳然先敲定下來,心中很是期待,但礙於世家子弟不可貪圖玩樂的意識在,便竭力矜持克制著,未有表露得太過明顯。

   榮郡王十分高興,連連點頭。

   “郡王殿下喜歡看兵書?”

   許明時瞧見榻邊小幾上放著的幾本書籍,不由問道。

   “喜歡!
”榮郡王重重點頭,提及喜好之事,眉眼間愈發神采飛揚:“我歷來最欽佩之人便是許老將軍!
這些年來他老人家打下的每一場戰事,大大小小我都清楚著呢!

   這可是他的秘密來著,此前因父王的緣故,並不敢如何表露出來。

   雖然他也不懂為何詩詞政論那般難背,有關許老將軍的戰績他卻都能過耳不忘……

   見他對此格外感興趣,許明時便順著這個話題說了下去。

   說了許多自家祖父在戰場上的事跡,又道自家有許多外面尋不到的兵書,還有些是自家祖父命人編寫,下次可以帶些過來。

   榮郡王聽得激動得臉色都紅了,一時隻顧“真的嗎!
”、“方便嗎!
”、“多謝多謝!
”,頻頻點頭如搗蒜。

   許明時談及戰場之事時,吳然也聽得入神了。

   十二三歲的少年已自有氣度在,樣貌初見俊美,雖一身儒雅之氣,說到用兵之事卻也遊刃有餘,一字一句裡都透出將門子弟的氣勢來。

   吳然莫名就有些懂了。

   他總算是明白二哥此前在京中待過一遭之後,面對他時的那種似有若無的敷衍和嫌棄是由何而來了!

   原是在外面有了更優秀的弟弟了!

   這話他不該隻在心裡說的——

   若是此時明言,許明時聽了,必然得有一句:這同他優秀與否無甚乾系,隻因他的阿姐叫許明意,如此而已。

   見三個孩子很是投緣,吳景盈和許明意便“識趣”地離開了內間。

   有長輩在,孩子總是容易拘束的。

   裘神醫也跟著出去了。

   三人出了外堂,來至廊下,許明意適才低聲問:“裘伯父,如何?”

   她問得簡單,裘神醫的回應也很簡單。

   他未曾說話,隻是輕歎口氣,搖了搖頭。

   他已是盡力了。

   這兩月來,他試了所有能試的法子。
而這個看似虛弱不堪、仿佛一陣風都能吹倒的男孩子,卻比他想象中要能忍耐得多,無論他試藥也好,外治也罷,都未曾聽這孩子喊過一句疼。

   孩子是好孩子,隻是這世間到底是留他不住……

   許明意心中揪緊著。

   其實這個答案並無太多意外。

   同樣是重症,急症好醫,如這等胎帶到如今已有十餘年的舊疾,才是最棘手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麽多年下來,這樣小的一副身軀裡,根基已被耗空了。

   同樣的重藥,旁人能用的,在他身上根本已是用不得。

   四下沉默了片刻,吳景盈出聲問:“還有多少時日?”

   “多則半年,少則兩三月也是有可能的……”

   聽得此言,吳景盈攥緊了袖中手指。

   竟是這麽快嗎?

   這樣好的孩子,餘下的時間,卻連一年的光景都剩不下了。

   “郡王殿下自己可清楚嗎?”許明意問。

   裘神醫點頭。

   “……”許明意一顆心沉甸甸地往下墜,她微微轉頭看向內室的方向,仿佛還能看到男孩子已窺見末路卻仍神采奕奕的那雙眼睛,而她視線中所見,卻是內室窗欞外,一株楓樹剛泛了黃。

   同其它草木不同,楓樹由青變黃,並非終結,之後等著它的尚有如火燦爛。

   可這燦爛的出現非是奇跡與轉機,燦爛過後,終將是真正的凋零寂落。

   秋日紅,也隻是四季一刹,久留不得。

   “這個孩子雖曾貴為儲君,然而卻是自生來便在煎熬著,每一日都在受苦……”吳景盈聲音微啞。

   她還記得,孩子五六歲時,不知是從哪裡聽來的說法,一次高熱中,曾很認真地問她——娘娘,我是不是上輩子很不聽話,做錯了事,所以佛祖才罰我的呢?

   她聽得怔住,好一會兒,才摸了摸小孩子的頭頂,輕聲道:不是這樣的。

   若真有所謂因果之說,錯的一定是他的父親。

   這報應也該報應到他父親身上才對,孩子是無辜受了牽累。

   想著這些,吳景盈眼眶酸澀,道:“餘下的時日,且隨他的意,如何開心便如何過吧……”

   裘神醫點頭。

   餘下便不求醫治了。

   不必再折騰孩子了。

   他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盡量減輕孩子的痛苦,可以盡量少受些罪。

   幾人在廊下又靜立許久,適才返回堂中坐下。

   內室傳出小少年們的動靜,偶有驚訝聲,也時有滿含朝氣的笑聲。

   無人去催促吳然和許明時。

   直到二人見靠在那裡的男孩子雖仍是笑著,卻有了疲意,適才很默契又很自然地結束了一個話題,而未再開啟新的話頭。

   二人出言請辭,許明意和吳景盈這才走了進來,臨走前叮囑男孩子幾句。

   榮郡王頗覺不舍,但聽許明時說三日之後再來,吳然也附和著,是已定下了具體的日子,顯然不隻是口頭上的客氣話,男孩子心中便又覺有了盼頭。

   他無法下床走動,便差了院中管事相送。

   管事將人送出前堂,下了石階,正要出居院時,恰見一名小廝端著烏漆托盤走來。

   托盤上是一碗冒著熱氣的藥,顯是剛煎好的。

   那小廝很識規矩,動作也麻利,遠遠見有著華服的貴人走來,便低頭垂目,恭謹地躬身讓至一側。

   一名尋常小廝而已,換作尋常,無人會細看多瞧。

   偏那管事有意在許明意幾人跟前顯擺自己做事用心細緻一般,稍頓了頓腳步,看向那小廝手中捧著的托盤,多說了一句:“快送進去吧,郡王殿下乏了,趁熱服了藥也好歇下。

   那小廝便應了聲“是”。

   聽得這道聲音,本已自那小廝面前走過的吳景盈腳下猛然一滯,立時回過頭看去。

   那小廝得了管事的話,略略直起了躬著的腰身,當即就要送藥去,如此之下半張側臉便得以清晰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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