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看海吹風,不是腦子抽了就是精神有問題。
然而葉開輕輕掙脫開他的禁錮,雙手扶上方向盤,說了個“好”字。
車子開上史丹利公園,隔岸北溫哥華的燈火通明,漲潮了,黑色的海水一波又一波溫柔地上湧,搖晃著港灣裡白色的遊艇。
葉開找到地方停車,發現陳又涵睡著了,微微歪著一側腦袋,呼吸綿長,英挺的側臉被窗外遙遠的燈光照出一線溫柔的光弧。
葉開伴著海浪的聲音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才叫醒他。
兩人下地,立刻被海風吹得打了個寒顫。
陳又涵喝了酒又吹風,醉意立刻上頭,腳步不分輕重地虛浮起來,意識好像隨著海浪起起伏伏。
葉開與他並肩而立。
水是黑的,燈是澄黃的,搖晃在月光下的的海上,像縹緲的浮遊生物。
步道上還有人迎著風夜跑,草坪上,三三兩兩坐了幾個像他們一樣腦子抽風的年輕人。
正經人誰大冬天晚上來看海啊,不是談戀愛的就是失戀的。
葉開雖然裹著羽絨服,但還是感到冷風順著骨髓沁入體內,他揶揄地問:“又涵哥哥,溫哥華的海好看嗎?
”
陳又涵捋了把頭髮,吹了聲輕而悠揚的口哨。
“冒昧地問您一個問題。
”他彬彬有禮。
“您請說。
”陳又涵禮尚往來。
“沒有說您年紀大的意思,不過,”葉開一歪頭笑得欠抽,“您冷嗎?
”
陳又涵:“……”十七八歲就是囂張,超過二十五就被他們無情歸納入中年人行列,三十三“高齡”還被叫一聲哥哥,那可真是葉開給面子。
“冷怎麽的。
”在若有若無的光影中,陳又涵好笑地睨他一眼。
“冷……”
“給我取暖是吧。
”陳又涵恍然大悟的樣子,擡臂摟住葉開。
不夠,這看上去是葉開冷而不是他冷。
於是繞到葉開身後,長臂一圈,一手環肩,一手橫腰,將葉開結結實實地摟到懷裡。
葉開整個人都僵住了。
“托您的福,”陳又涵講話,熱氣呵在葉開的耳朵和脖頸裡,“我覺得暖和多了。
”
葉開:“……”
不是,他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黑燈瞎火的站著,像那種看完海後就要跳海殉情的神經病鴛鴦。
葉開頭皮發麻,心臟打顫,指尖像過電一般酥麻。
他投降,求饒:“我錯了,您年富力強,青春芳華,屈屈零度的海風能耐您何呢,對吧,又涵哥哥。
”
陳又涵的呼吸裡帶著淡淡的酒味,被風一吹就散了,隻留下一點甜的餘韻麻痹著葉開的嗅覺神經。
他說:“下次還敢嗎?
”
“不敢,”葉開從善如流,“您在我心中永遠二十五。
”
陳又涵這才放開他,在他額上彈了一指,好像剛才隻是跟葉開開了一個玩笑。
可是葉開並不覺得好笑。
他整個人像是被零下一百度的寒冰凍住,隻有一顆心臟在不爭氣地瘋狂跳動。
兩人順著步道緩緩往前,風好像小了點。
陳又涵攏著手心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後便夾到了指尖。
兩個人都默契得沒有說話。
過了會兒,陳又涵突兀地說:“葉開。
”
葉開轉過臉去看他一眼,等著下文。
“在你眼裡,我是那種無可救藥的混蛋人渣嗎?
”
葉開胸口一窒,立刻想到兩人去機場路上的對話。
那時候鬧了不愉快,他以為陳又涵不會在乎。
“我……”葉開張了張唇,沒有馬上否認。
陳又涵自嘲地笑了笑,彈掉長長的煙灰:“想聽故事嗎?
”
也許是那十幾萬的紅酒太過沉醉,也許是夜風吹得他腦袋不清醒,陳又涵心中閃過微妙的一絲猶豫後,沉靜地說:“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
”
葉開停住了腳步。
陳又涵回頭看他,笑著問:“怎麽了?
”
“沒,沒什麽。
”葉開兩手插在衣兜裡,遲緩地跟上。
“他是我高中同學,後來在我隔壁上大學。
”
是嗎。
葉開在心裡應了一聲。
陳又涵上的是三流本科,中外合辦學費昂貴但畢業證書跟張廢紙差不多的那種院校。
一牆之隔,它的隔壁是國內前五的重點名校。
“我從高中開始喜歡他,但他就像座冰山一樣無動於衷。
”陳又涵說到這兒,想起什麽,低低笑了一聲:“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媽的,他把我當兄弟,我其實是想睡他。
”
葉開面容平靜,握成拳的掌心一片潮濕。
“再後來他就消失了。
”陳又涵仰起臉靜靜地看著夜空。
星光暗淡。
葉開聽見自己說:“所以你這麽多年都沒有再喜歡過別人。
那聲音平靜冷淡,聽著不像是自己的。
“嗯。
”陳又涵笑了笑,伸手抹了把被吹僵了的臉,“十幾年過去了,我以前經常幻想會在哪裡突然遇見他。
比如在候機廳,在機艙,在異國機場的安檢通道裡,或者乾脆就是什麽時候我回天翼看看,他剛好也在。
”
葉開也陪著短促地笑了一下。
“故事講完了。
”陳又涵舒一口氣:“媽的,”他回頭看向葉開,“我喜歡他的時候,就像你現在這麽大。
”
濃鬱的夜色中,葉開的身影晃了晃。
好像有一把刀子狠狠地捅進了身體的哪裡,他痛得眼前一片模糊。
“你來加拿大……是因為打聽到了他的消息嗎?
”葉開輕聲問。
“什麽?
”陳又涵失笑,“怎麽可能,我早就不找他了。
”頓了頓,平靜地說:“我來看你的。
”
葉開艱難地呼吸。
海風是潮濕的,史丹利公園是著名的天然氧吧,這裡的負離子含量高到可以治愈粉塵肺患者,但他卻覺得呼吸一次比一次短促。
陳又涵完全沒有發覺他的異樣,以為葉開被他操蛋的暗戀故事驚嚇到了,默默抽完一根煙才向他走去:“回去吧,再——你怎麽了?
”
葉開的眼神很空,被陳又涵一問,才仿佛被針刺到般劇烈地收縮了一下,才道:“沒什麽,可能有點凍到了。
”
陳又涵罵了一句操,脫下大衣裹上葉開,將他緊緊摟進懷裡:“怪我,我抽風。
”
偏偏回程的時候下起了雨,雨勢急促磅礴,冰冷地打在臉上。
陳又涵舉起大衣,將兩人罩住。
兩人在雨裡小跑,跑著跑著陳又涵笑起來:“什麽鬼天氣,難得跟你走走路給我下雨。
”切爾西靴濺起雨水。
到了車上,兩人都狼狽得要死。
陳又涵打開空調,葉開才注意到他的手因為舉著大衣淋著雨,已經被凍得通紅。
身體先於意識握上去,觸手一片冰涼。
“冷嗎?
”葉開認真地問。
其實是冷的,寧市人都不抗凍,根本沒怎麽見識過冰雪酷寒,更不用說陳又涵養尊處優。
這會兒暖氣一熏,他感覺手指脹痛起來,像被針刺,被火燒,指甲裡好像被特務插了沾著辣椒水的竹簽片。
葉開不等他回答,抓起他的手貼上臉頰,掌心貼面,掌背被葉開掌心覆著。
陳又涵像是在寒冰之中觸碰到了一片暖玉,像凝脂一般光滑。
“你是不是傻。
”陳又涵罵道,不由分說地抽回手,刷刷抽了幾張紙巾,劈頭蓋臉地給渾身濕透的葉開擦了起來。
“又涵哥哥。
”葉開任由他折騰,半晌,沒來由地叫他。
“乾嗎。
”
“我好難受。
”他擡眸,那眼神讓陳又涵看了說不出的心疼。
“怎麽了?
”陳又涵停下動作,心想他媽的有沒有天理,你難受我怎麽也他媽的很難受?
“不知道,可能病了。
”葉開委委屈屈地說,冷不丁打了個小小的噴嚏,像隻小狗一樣。
陳又涵心裡柔軟一片:“我送你回家。
”
這麽一翻折騰,他的酒早就醒了。
“不用。
”葉開拒絕。
窗外雨聲瓢潑,瘋了一般密集地打在窗子上,雨刷刮過水流,立刻便又被雨點覆蓋。
在震天的雨聲中,葉開眸光水潤,可憐兮兮的,“就是……那個,你能抱抱我嗎?
”
“……啊?
”
葉開難為情地說:“我知道這是一個不情之請。
”
陳又涵:“……倒也沒這麽誇張。
”
“那你抱我一下,我好冷,我需要永遠二十五歲的像朝陽一樣的又涵哥哥的溫暖。
”
陳又涵:“……”我看你現在挺好受的。
葉開往他那邊湊了湊,微張開手臂:“我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
“我好虧啊,不僅要抱你還要聽你秘密,聽完是不是還得幫你保守?
”
“是的。
”
“我可以隻抱不聽嗎?
”
“不可以。
”
“祖宗。
”
陳又涵張開雙臂,把葉開摟進懷裡。
他濕透了的西服已經脫下,現在隻有半濕的襯衫和馬甲。
他的體溫滾燙,香水味被雨水打散,隻留下冷冽的前調,與他富有侵略性的男性氣息交織著,灼傷到了葉開的心裡。
葉開枕著他的肩膀眨了眨眼,幽幽地說:“我的17歲好像也有喜歡的人了。
”
陳又涵一僵:“你鬧呢?
”
“不知道,我覺得是的。
”葉開的聲音有點沙啞了:“我好可憐啊,跟你一樣在17歲喜歡上別人。
”陳又涵無語。
“我不會像你一樣這麽慘吧。
”
什麽話!
陳又涵捏了捏這小動物的後頸:“不會,我的17歲一團糟糕,你的17歲花團錦簇,壞的17歲都被我走了,你的17歲一定什麽都很好。
”
“包括戀愛嗎?
”
“17歲戀愛有點早。
”陳又涵冷酷地說。
“那我喜歡的人也會像你的白月光一樣對我無動於衷嗎?
”
紮心了。
陳又涵咬牙道:“不會。
”
“那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嗎?
”
“會。
”他沉穩的聲音在葉開耳邊響起:“沒有人會不喜歡你。
”
葉開推開他:“那就好。
”
陳又涵對他這種用完即丟的行為十分有意見,立刻變臉:“好什麽啊,告訴你上大學前不許談戀愛。
”
“我心裡偷偷喜歡不行嗎?
”
“我看不太行。
”
“你管好寬哦。
”
陳又涵作勢要揍他,想了想以大欺小不太雅觀,轉而惡狠狠地說:“還有,他不是我的白月光!
”
車子轟然起步,激起一道雨霧。
葉開目視著被車燈照出的雪白前路,抿著唇揚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