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三四點, 每一間辦公室的上空都是隱約的敷衍和心浮氣躁, 連GC這樣的公司也不能免俗。
忽而兩百多人的大辦公室傳來一聲低呼, 接著便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地接續、湧動, 有人站了起來, 有人仰長脖子, 有人交頭接耳問發生了什麽事。
其實並沒有什麽事, 不過是突然有人送了兩三百杯奶茶而已。
前台站起身迎接。
顧岫早就打過招呼要一路放行,她笑容甜美:“葉少。
”
沒人教她如此稱呼, 但她實在已經絞盡腦汁了一整個下午, 也始終沒想好究竟該如何稱呼葉開。
葉開穿一身桑蠶絲襯衫, 胸口有定製品牌獨特的蜜蜂圖標,下身是水洗淡藍煙管牛仔褲,褲腿挽了兩挽,腳上是VANS高幫經典款, 經過她身邊時有淡淡的鼠尾草和海洋香味。
雖然年紀差得有點懸殊, 但前台還是察覺到自己紅了臉。
“陳總還在開會, 您可以在總裁辦等。
”她領著葉開穿過辦公室。
眾人都在分奶茶——講道理,沒有什麽比一杯充滿熱量的奶蓋水果茶更能慶祝即將到來的周末。
“破費了,”柏仲為他拉開椅子,寒暄道:“傷好了嗎?
”
躺了兩個星期,再不好葉開就要瘋了。
他昨天剛考完托福,趁周五過來拿實習報告。
線上訂好了兩張電影票,是偏文藝的劇情片,他很喜歡, 去年香港上映時就特意去看過,這次內陸公映,他想再重溫一次。
顧岫不在,應該是和陳又涵一起在開會。
他側身看了眼對面的大會議室:“進去多久了?
”
“一個多小時吧。
”柏仲看了眼手表,“快了,要不你先坐會兒。
”
葉開點點頭,恰到好處的禮貌和熟絡:“不打擾了,我去那邊。
”
“那邊”是指陳又涵的辦公室。
雖然已經降職成總經理,一個商業集團可以找出十三個和他平級或在他之上的高管——包括顧岫,但總裁辦公室還是被他堂而皇之地霸佔著。
沒坐多久,會議室門終於開啟,十幾個人魚貫而出,陳又涵大步流星氣勢迫人,看到眾人都在喝奶茶便知道葉開已經到了,兩個星期沒見,不知為什麽,心裡的渴望在瀕臨相見的此刻竟膨脹得無法控制,甚至讓他不得不刻意放慢腳步。
二十米的距離,他慢了不過五六米,便又再度匆忙了起來。
顧岫在他身後慢慢悠悠,經過行政處,拿起小姑娘桌上一杯沒拆封的,似笑非笑地念:“芝士草莓,太甜了吧。
”
“好喝呀。
”行政小姑娘咬著吸管嘬了一大口,眨眨眼睛不太懂地與顧岫對視。
“好喝,”顧岫順走那杯,一邊走一邊拎著晃了晃,“就是牙疼。
”
門被砰得關上,是那種雖然努力控制過但仍失控了的力道。
卷簾隨即被一鍵闔下,好在大家都忙著喝茶,除了顧岫,也沒人注意到這點細節。
“丟人。
”顧岫慘不忍睹,但沒忍住自己先低笑了一聲。
葉開坐在單人沙發椅上假寐,手支著腮,耳朵裡塞著開了降噪的Airpods。
黑發柔順地垂下,呼吸清淺,眼睫在眼窩處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
他最近嗜睡,經常覺得困,在考場做閱讀都忍不住打哈欠。
陳又涵要是晚來一會兒,他說不定真能睡著。
光線很明亮,因而眼前被身影遮得稍暗時便很容易分辨。
葉開維持動作沒變,眼睛也沒睜,隻是抿著唇笑,嘴角出現一個很淺的小梨渦。
陳又涵摘下他耳機:“還裝。
”
眼睫輕顫,終於悠悠睜開,但唇角的笑隨即被偷走——陳又涵很快地擡起他下巴親了他一口。
“半個月沒見,怎麽覺得陌生了很多。
”手背輕佻地掃過臉頰,陳又涵眼裡混雜著危險的戲謔:“讓我想想這誰家的睡美人。
”
“失憶了,”葉開迎上他目光,保持著姿勢不變,架著二郎腿的姿態閑適優雅,“迷路了。
”
陳又涵俯下身,“那好辦——”膝蓋抵進他腿間,欺身迫上,“我可以幫你回憶。
”
鼻息相聞,葉開呼吸不穩,輕顫著瞥過眼睛:“怎麽幫?
”
陳又涵用行動回答了他。
唇瓣廝磨的觸感陌生又熟悉,因為陌生,便更顯得鮮明而強烈,因為熟悉,便更覺得渴望和懷念。
他的舌尖被若有似無地吮,相觸的感覺從舌尖一直酥麻到心裡。
“想起來了嗎?
”陳又涵短暫地放過他,聲音低沉下去,眼神裡的迷亂和侵略並不適宜出現在辦公室。
葉開忍不住笑了一聲,啄他一口,又一口,翹起嘴角:“想起來了,我該回家了。
”
陳又涵也跟著笑,欲望的氣息消散得輕易,像是清明的山靄水霧。
他抱住葉開,結實的背膊用力,把人很緊地圈在懷裡,用不摻雜任何欲念的聲音說:“真的很想你。
”
葉開故意說:“我不想。
”
陳又涵壓了壓他後腦的黑發,縱容了他的口是心非。
抱了會兒,撩起他傷口附近的額發:“傷好得怎麽樣?
”
早就拆了線,現在隻有淡淡的印記。
“會不會留疤?
”
葉開很幼稚地回:“傷疤是男人的勳——”
陳又涵毫不憐惜地懟他腦袋:“弱智。
”
“靠,”葉開捂住頭,“我腦震蕩啊!
你不怕一巴掌把我懟死嗎!
”
“你洪福齊天,”陳又涵輕慢地敷衍,“禍害遺千年。
”
“……”小別的溫情徹底蕩然無存,“分手!
”
“留疤了就分。
”陳又涵慢條斯理。
葉開倏地瞪大眼睛:“你什麽意思?
”
“貴重物品怎麽能有瑕疵?
”
葉開氣死了,很用力地推他,壓低了聲音憤怒地威脅:“我現在就給你後背留疤!
”
陳又涵笑著抱住他。
他身量高,保持了多年的肌肉力量自然強悍過葉開,輕而易舉地將人整個兒禁錮在懷裡,“晚上晚上,別鬧,噓,虛——還要開會。
”
葉開安靜下來:“要加班?
”
“嗯。
”
正在對帕勞度假村和航線的資產價值進行重盤,這麽大的項目不是那麽好出手的,在債券到期前GC還有不到四個月的時間。
“我定了電影票。
”
“什麽時候?
”
“八點二十。
”
陳又涵舒出一口氣,估算了下會議進度,竟無法給出承諾,隻能說盡量。
葉開又說:“我還定了餐廳。
”
塔尖米其林三星,百米高空三百六十度環形透明落地窗,是寧市視野最好的法國料理餐廳,位子在兩個月前就訂完了。
陳又涵怔愣,低聲說:“真的走不開,和同學去吃好不好?
還是帶葉瑾去?
”
葉開情緒肉眼可見的低落下去,陳又涵不得不低了頭去哄:“對不起寶寶,明天,嗯?
明天一定有空。
”
葉開深呼吸,半推開他,面無表情地問:“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
陳又涵第一反應是紀念日,但不對,他們的愛情在春天。
沒等他想起來,葉開冷冰冰地說:“——是你的生日。
”
陳又涵徹底慌神,他忘得一乾二淨,每天斡旋在美暉、政府和虎視眈眈想要便宜叼走帕勞度假村的資本之間,根本無暇顧及這種無足輕重的日子。
他忘了他不在乎的日子葉開會替他在乎。
就好像如果有一天是葉開不想過生日了,他也仍然會鄭重其事地在日歷上圈出備忘、送出祝福。
“我——”他想開脫,但話還沒出口,葉開便揪住了他的襯衣前襟。
額頭輕輕地抵上胸膛,他無可奈何地說:“生日快樂,又涵哥哥。
”
陳又涵用力回抱,語無倫次:“寶寶對不起……不是,謝謝。
”
聽到葉開笑了一聲,清透乾淨的少年嗓音乖巧地說:“雖然眼看著又老了一歲,不過你在我心裡還是永遠二十五。
”
陳又涵:“……你故意的是吧。
”
葉開兩手揪著他襯衫,笑得肩膀發抖:“老男人了,哥哥,不是,叔叔。
”
陳又涵狠狠拍了下他屁股:“你他媽今晚上別想下床。
”
一個人去那種地方吃飯怪傻的,單人八千多的餐費已經先行支付,葉開撥通施譯的電話,簡明扼要發出邀請。
雖然知道當了替補,但施譯還是欣然領命——米其林啊,不吃白不吃!
窗外夜景斑斕,侍應生優雅地用白帕子托著紅酒。
躬身細語為他們推介。
葉開意興闌珊,禮貌拒絕。
施譯不常來這種場合,但意外地沒覺得拘束,就是周圍人試探的目光讓他有點不自在,輕歎一聲,他壓低了聲音說:“……當gay好難啊。
”
要在公共場合完全自若、優雅地展現自己的性取向和同性伴侶,施譯捫心自問做不到。
葉開沒回答,施譯直接問:“你打算出櫃麽?
”
“出。
”
“我靠,刺激。
”施譯喝了口橙汁壓壓驚,“你覺得你家裡人能同意嗎?
”
“不知道,不一定,”葉開笑了笑,想起葉瑾,“我姐姐應該還好。
”
“真的假的?
”
“她看到了,但她沒說——”葉開對葉瑾很了解,她從那場舞劇之後就知道了他和陳又涵的關系,既然沒說,想必是默許,又或者是搖擺,總而言之,“應該不反對。
”
“革命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來,舍友,我們慶祝一下,”施譯舉起玻璃杯,“乾杯。
”
葉開失笑,玻璃杯輕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高級的燈光氛圍中,他的眼神溫和熠熠。
“那我方便好奇下,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嗎?
”
“噗——咳咳咳!
”葉開嗆得咳嗽,匆忙用餐巾捂住嘴,盡力保持著優雅說:“我覺得不太方便。
”
“好叻同志,我懂了。
”施譯矜持地點點頭,就是切羊排時沒使好勁兒,刀子在昂貴的瓷盤上發出一聲劇烈的劃拉聲。
兩人表情都有些慘不忍睹,施譯繃了半天,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憋出倆字:“爽嗎?
”
葉開:“……”
電影院就在樓下,施譯想了想,還是婉言謝絕了觀影邀請,畢竟葉開長得很好看,而這氛圍又很他媽的詭異,他告辭求饒:“你還是讓我多直會兒吧。
”
陳又涵在會議間隙收到葉開拍的照片,精緻的擺盤,漂亮的夜景,優雅旖旎的氛圍,他誠懇地回復:吃醋了。
葉開沒理他,冷酷地把電影票二維碼截圖分享過去。
等開場,他提著爆米花可樂,一個人特別自在地進了觀影廳。
劇情爛熟於心,他重溫純為那些漂亮的鏡頭語言。
影片進行到中段,花團錦簇的茉莉花牆下,女主角躍入冰藍泳池,一段夢境般的蒙太奇後,他身邊有人坐下。
李先生的花園,雨後的青檸,淡淡的煙草。
他唇角上翹,爆米花從左手換到右手,無人問津,反倒是喝過的可樂被對方拿起。
同一根吸管,冰都化了,淡得像水。
場景倏然轉變,黑夜裡的燈光像星星,一段蹁躚的長鏡頭,葉開的肩膀忽然感到些許重量。
他偏頭垂眸,熒幕光勾勒著陳又涵的側臉曲線,從深邃的眉骨到挺直的鼻梁,微上翹的唇峰,總讓他忍不住想吻的下頜,熒幕上鏡頭從黑夜推向黎明日出,光影在陳又涵的臉上緩慢推過,隨即又陷入陰影。
女主角用英文說:“你知道,我愛你。
”
男主角說:“天亮了,Juliet,再見。
”
葉開調整姿勢,讓陳又涵靠得更舒服點。
他大概天天都是後半夜睡,除了工作和漫長窒息的會議,竟然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起。
但他好歹記得葉開拆線複診的日子,記得托福考試的日子,記得讓顧岫給他寫一份漂亮的實習報告。
片尾字幕開始滾動,放映廳燈光大亮,這部片子賣得不好,寥寥幾個觀眾陸續起身。
陳又涵從深沉的睡眠中清醒,但暫時沒睜開眼。
葉開問:“電影好看嗎,又涵哥哥。
”
陳又涵開口,嗓音有點啞,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挺好睡的。
”
順手拿起可樂喝了一口,好他媽難喝。
“生日快樂,我給你唱生日歌吧。
”葉開說。
片尾曲特別長,特別好聽,熒幕右側保留了一個小小的放映窗,一直是一副茉莉花牆,淡綠色的茂密葉叢,星羅棋布的白色小花,一直往前走,往前走,沒有盡頭。
保潔阿姨杵著掃把和簸箕,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陳又涵還枕著他的肩膀,在電影院沉悶的空氣中捕捉著那一絲令人印象深刻的鼠尾草香味。
葉開也喝了一口那杯被冰化得很難喝的可樂,清了清嗓子——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祝你幸福祝你快樂,”
“happy birthday forever。
”
唱完了,陳又涵笑了一聲,輕輕地給他鼓掌。
兩人終於起身,保潔阿姨如釋重負,站在道旁側過身,用畏懼而複雜的目光目送他們離場。
茉莉花牆走到盡頭,片尾曲放完了,陳又涵問:“電影講的什麽?
”
“Almost a love story.”
“蛋糕呢?
”
“放冰箱了,我親手做的,”頓了頓,戲謔地說,“你很期待啊。
”
陳又涵握住他的手,克制地表達嫌棄:“你放過我吧,好難吃。
”
葉開大概也是有自知之明:“意思意思,別吃得那麽認真。
”
十點多的商場已經開始清場關門,人很少,兩人放著直梯不走,莫名其妙地都去坐扶梯,一層,又一層。
葉開與他十指交扣:“車在下面?
”
“嗯。
”
“但我現在就想吻你。
”
陳又涵攬住他肩膀,寬大的手掌溫柔而霸道地扣著他的後腦,低頭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