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市的雨下得沒完沒了,有時候一天能下五場,前一秒還豔陽高照,後一秒就狂風暴雨。
中央空調安靜地運轉,雨水打在高空落地窗上,形成一圈一圈的波紋。
葉開穿著短袖T恤,對陳又涵淩亂的房子束手無措。
一米高的紙箱三三兩兩地摞在一起,衣帽間已經空了,剩下一堆雞零狗碎的玩意兒。
他小心翼翼地繞過滿地雜物,走向半開放式的廚房。
陳又涵在廚房裡給他做飯。
他偶爾下廚,但廚藝不錯,這會兒在給葉開煎羊排,吊兒郎當的,指間還夾一支煙,握著鏟子的樣子顯得很遊刃有餘。
葉開給他當了一上午的搬家苦力,此刻餓得有點頭昏腦脹。
他大病初愈就被剝削,覺得陳又涵好過分。
“陳又涵,你乾嗎不找幾個下屬幫你收拾?
”他揉揉手腕抱怨。
“我對展覽自己的私生活沒什麽興趣。
”瞥見葉開的動作,“手傷到了?
重的東西放著別動,等會兒我來。
”
馬後炮。
葉開抱臂倚著中島料理台看他幾秒,想起上回他給他煎阿根廷紅蝦出了錯,手忙腳亂的把煙灰都抖了進去,入口的時候總疑心有尼古丁的味道。
這男人看著精緻得不行,實際上有時候也挺糙。
他微微一笑,故意問:“又涵哥哥,今天是大衛杜夫煎新西蘭小羊排嗎?
”
陳又涵顯然也記得這茬,沒忍住笑了一聲:“閉嘴。
”
“我覺得大衛杜夫口感一般,要不這回換萬寶路吧。
”葉開走近他,聞到黃油煎開的香味,不爭氣地饞了一下。
陳又涵嘖一聲,把煙遞給他:“掐了。
”
葉開接過那細長的白色煙卷,煙灰缸就在手邊,他沒動,笨拙地夾著,送到嘴邊抿著吸了一口。
淡白色的煙霧從嘴中舒出,陳又涵怔愣,無語:“你叛逆期是嗎?
”
葉開和他對視,直視著他的眼睛,再次把煙抿入口中。
……潮濕的,陳又涵吻過的煙嘴。
這念頭像煙霧般浮現。
笑容在這白霧中淡去:“到底有什麽好上癮的。
”
他反身靠著,左手撐著大理石紋的台面,右手將煙遞近陳又涵嘴邊。
陳又涵靜靜地看著他,淡漠得仿佛透明的臉蛋,漂亮的五官,嘴角若有似無的笑。
他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口,眯眼,輕描淡寫地籲出:“戒不掉。
”
兩人在一團糟亂的餐廳吃飯。
好在餐桌整潔,尚且容得下兩張餐墊。
葉開慢條斯理,細嚼慢咽,在喝水的間隙問:“怎麽突然想起搬家?
”
陳又涵隨口道:“上班太遠了。
”
葉開回頭,看著江對面籠罩在細雨中的GC樓標陷入了沉思。
……這什麽絕世大少爺,過個橋的功夫都能委屈到。
陳又涵叉起一塊煎蛋:“早晚高峰西江大橋堵得跟臘腸一樣,有這時間我多睡幾分鍾不好嗎?
”
葉開放下水杯,一聲輕磕的聲音。
他擦擦嘴,說:“剛過來樓下保安讓登記。
”
兩份表格,一份按當日日期記錄,一份按樓層,都得當事人簽名留電話。
翻到三十九樓那一頁,訪客寥寥無幾,葉開這兩個字出現的頻率高得讓人恍惚。
從簽名中,他似乎還能看到自己是怎麽跟他窩在影音室裡打遊戲看電影的。
隻是葉開的字遒勁漂亮,一股端正的貴氣,有什麽東西混進其中一眼便可以分辨。
“五月初有天晚上十點半,我沒來過吧。
”
陳又涵動作一頓。
“誰在冒名頂替我?
”他開玩笑,一手托著下巴等著陳又涵的回答。
刀叉被放下,陳又涵用濕巾慢條斯理地擦手:“是小九。
”
“帶回家了啊。
”葉開不動聲色。
陳又涵摔下擦手巾起身,很抗拒的情緒:“我喝醉了,第二天才發現。
”
“你是因為這個原因要搬家?
”葉開隱約覺得有可能,但又很不可思議。
陳又涵果然承認:“不算,但也有。
”
“……你可真能矯情。
”
陳又涵在沙發上坐下,架著二郎腿一手搭在靠背,不客氣地說:“房子多你管得著嗎。
”又不容置疑地對他一招手:“過來。
”
等人走過去坐下,他又命令:“手給我看看。
”
葉開依言伸出手,陳又涵抓住了,翻看了下手腕,沒什麽扭傷的痕跡,但還是用大拇指不輕不重地幫他揉了起來:“疼嗎?
”
“不疼。
”葉開由他握著,“他來你房子幹什麽簽我名?
”
“因為——”陳又涵避無可避:“我把他錯認成了你。
”
葉開始料未及,繼而不可避免地想到伍思久的話,什麽在玄關就迫不及待吻住了他,從客廳做到臥室……臉色毫無預兆地就紅了,連一點緩衝期都沒有。
陳又涵完全不懂,在此刻前所未有地像個直男:“你臉紅個屁!
是個誤會!
”
但他越大聲,在葉開眼裡就越顯得此地無銀,臉就越紅,渾身都在冒汗,被他握著的手簡直要著火了,病急亂投醫地說:“我熱不行嗎?
”
“熱?
”陳又涵那眼神像看傻子:“恆溫二十七度,你是不是官能失調?
”
“我乾活兒,運動了,出汗了不行嗎?
”葉開不知道話題怎麽就歪到了這上面來,氣道:“你把人帶回家睡,扭頭就搬家,伍思久知道你這麽渣嗎!
”
陳又涵脾氣徹底爆發:“跟他有什麽關系?
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在意他?
”
“你都把他帶回家了,”葉開也有點失控,他壓抑著自己內心洶湧翻滾的情緒,盡量平靜地說:“我以為你們交往了。
”
陳又涵立刻反應過來,語氣冰冷而危險:“你早就知道了?
”
“我聽別……”
“又是聽別人說的?
”陳又涵冷笑一聲,“你們學校沒事整天盯著伍思久的私生活是嗎?
我怎麽不知道伍思久在天翼這麽有名?
一次兩次三次,什麽風吹草動都能精準地讓你知道。
”陳又涵欺身靠近,溫柔而強硬:“葉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誰在和你說這些?
”
葉開垂下眼睫,沉默以對。
一場暴雨不知不覺間停歇,微弱的光線刺過濃雲,投射在白色的地中海窗紗上,留下耐人尋味的光影。
“……伍思久自己跟你說的是嗎。
”陳又涵松手,掰住他的雙肩。
葉開不擡頭,他俯身,低頭尋找他的表情。
“是,”葉開心裡一松,放任了自己的任性,“是他說的。
”
“他跟你說這些幹什麽?
”陳又涵不以為意,但隨即想到了什麽,脊背瞬間繃緊。
“對啊,他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我又不是他的情——”
敵。
聲音戛然而止,葉開臉頰發麻,倉促地起身;“我、我去收拾東西。
”
結果還被箱子絆了一腳。
海螺化石和半面佛油畫各自用泡沫紙包好,小心翼翼地收進紙箱。
陳又涵看著葉開跪坐在長絨地毯上的背影,穿著白T恤,消瘦下去的輪廓。
那種想要擁抱他的衝動又從掌心湧現。
他握緊玻璃水杯,喝水,欲蓋彌彰地喝水,走到窗邊看開始放晴的江景,找虐般地問:“葉開,你上星期生病,是失戀嗎?
”
葉開動作停頓下來:“算是吧。
”
握著杯壁的手指不自覺用力,指節泛白。
“……但是好像又是個誤會。
”葉開語焉不詳,“可能我誤會他了。
”
陳又涵聽不下去,狼狽地調頭走人。
三百平的房子還是他媽的小,他覺得自己無處可去,還有什麽狗屁的大平層,去你的,多隔幾間會窮死嗎?
水杯重重擱到茶幾上,獅子座發起脾氣來毫無道理:“告訴過你一百遍不許早戀!
失戀一次病一次,瞿嘉看了不傷心嗎?
”
葉開:“……?
”
雨季結束的時候,便是高考來臨了。
天翼是考區之一,高考兩天半全校清場,最後一天剛好是天翼的社會參觀日,葉開和路拂輪值志願者,早早就等在了校門外。
考試結束鈴響,兩棟教學樓靜了兩秒,繼而爆發出此起彼伏的怒吼和鬼叫。
交了卷子的考生都瘋了,出圈的牲口似的烏泱泱地飛奔出來。
守在外面的家長也開始騷動,隻等保安撤走警戒線也一並湧進去。
葉開和路拂從高三的臨時教學樓下穿行而過,到處是精力過剩的發洩和雪花般的試卷。
雖然校方明令禁止不許撕書扔書,但被壓榨十來年了,解放了還不許狂歡一下?
所謂的參觀日名存實亡,畢竟誰也不想走著走著被本五三當頭爆砸。
兩人恪盡職守地留守到五點,實則是無所事事喝著汽水溜達了一下午。
明天開始正常上課,趁今晚最後的自由時光,路拂慫恿葉開一起出去擼串兒。
夏日的黃昏往往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風鼓起葉開寬松的襯衫,他乾淨的眉眼被晚霞塗抹得恍若一副水彩。
停車場空了許多,保潔阿姨在撿卷子和水瓶。
曖昧的橙黃色光線下,兩人止住閑聊,一眼便瞥見了陳又涵。
他靠著車隨意地刷著手機,人高腿長一身高定,站那兒跟孔雀開屏似的,惹得落單的女高中生頻頻回頭花癡他。
“我去,你哥真的是——”路拂豎大拇指:“牛逼,但凡老天分我一半帥氣值,我也不至於單身到現在。
”
葉開笑,心中猜測陳又涵來這裡的原因,腳步自然地向那邊過去,半路刹住,看到伍思久跑向他。
“那不是高三的那個什麽久嗎?
”路拂眯眼打量,“聽說他出櫃了。
他跟你哥認識?
世界線微妙重疊的感覺——”後知後覺地止住話,但還是沒忍住憋住一個“操”——“你哥也是gay?
”
葉開客觀地說:“男女都行。
”
路拂震驚得三觀都碎掉了:“你們有錢人真他媽糜爛。
”
晚霞好美,像飽滿芬芳的甜橙——
伍思久跑向陳又涵,心裡閃過這個念頭。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陳又涵的樣子。
皇天酒吧,燈光將他輪廓勾勒得曖昧。
握著威士忌水晶杯的手指修長有力,方形冰塊在淡褐色的液體中碰撞。
仰起脖子喝酒的時候帶起喉結滾動,是迷人的曲線,讓人想吻。
有人和他打招呼,叫他“陳少”,他輕描淡寫地一眼掃過,目光與伍思久有零點零一秒的相觸,而後低笑,站起身利落地與那人擁抱打招呼。
原來是酒吧老闆喬楚。
他們閑聊,伍思久著迷地看。
光影如何變幻,都不過是在給他增色。
“又涵哥哥!
”
與伍思久的甜蜜比起來,陳又涵過於冷淡了。
他“嗯”一聲,收起手機,自己先坐進了車。
伍思久已經做好了陳又涵問他考得如何的準備,語文作文寫得有點急了,數學好難,但他自我感覺還行,英語聽力錯過了兩句可能會丟分,文綜題量真他媽大,政治解答題忘背了……陳又涵一言不發。
伍思久自己起話題:“又涵哥哥,謝謝你給我請家教,否則我的成績應該去不了G美了。
”
陳又涵沒什麽溫度地笑了一下:“那就好。
”
車子就近在希爾頓停下,他剛才等人的兩分鍾裡順手定的。
今天要解決一些事,萬一爭執起來場面不好看。
伍思久挺驚訝,自從上次他去過他家後便再沒有見面,備考這一個多月以為陳又涵肯定會找別人,但好像……等電梯的時候特別難捱,富麗堂皇的轎廂倒映出兩人的身影。
伍思久本不打算背書包上來,但陳又涵讓他提著。
他抱在懷裡,很乖巧。
刷卡進門,書包落地發出重響,他迫不及待地抱住,在門尚未及閉合的瞬間便踮腳把自己的吻送了出去。
“唔……”好想他,身體都在渴望他,快要瘋了。
陳又涵被他推得撞上門,扭頭躲過他的索吻,不算粗暴但冷硬地推開了他。
伍思久猝不及防,有點茫然,眼裡情欲的氣息很濃。
“說事。
”
這是個套房,陳又涵沒有往臥室去,而是拉開了客廳的白色垂紗。
屋內一下子特別明亮,明亮得刺眼了,明亮得容不下任何旖旎和欲望。
他點燃一支煙,把火機隨手扔到茶幾上。
金屬和玻璃摩擦出不算悅耳的聲音,陳又涵撣了撣煙灰:“說吧,我把你當成葉開那晚,發生了什麽。
”
伍思久靜了兩秒,從陳又涵冷漠森嚴的語氣中猜到了什麽,不自覺地笑了笑,自嘲地說:“……你想起來了啊。
”
“你以為我是葉開——”
“幹了我一整晚,一遍,又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