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嶸還記得那隻蛐蛐。
母妃待他關心,功課上抓得仔細,生活上更是事無巨細。
李嶸能明白母妃的用心,但也不得不說,自從開蒙後,他的日子很是無趣。
玩物喪志。
蛐蛐也好,雀鳥也罷,在母妃眼裡全是豺狼虎豹。
李嶸背詩快,念書好,練武也是同齡之中的佼佼。
父王安排的所有功課,他都能做到最好,可他依舊不可以“玩”。
他向母妃爭取過,承諾著斷不會影響功課,但母妃還是堅定地說了“不”。
五六歲時,李嶸會哭會鬧。
七八歲時,他就很少與母妃爭了,隻會生母妃的氣。
再過一兩年,連氣都沒有了。
母妃是為了他好,隻不過在方式上,他們母子體會不同。
再者,父王那兒不拘著他。
父王說,張弛有度,適度的玩樂並不會影響學業,一味拘著反倒容易拔苗助長。
父王也說,母妃很是用心辛苦,他不想為了孩子的教養方式與母親起爭執,若嶸兒你想玩,私下隨父王一道,隻是要瞞著你母妃。
李嶸自是都答應。
漸漸地,他瞞著母妃的事情越來越多。
因為,他發現了父王的一些秘密。
十歲不到的男孩子,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也有足夠的好奇心。
他意外發現了暗藏在父王書房裡的密道,通過密道抵達了從未見過的院子,與父王面面相覷。
事已至此,父王隻好帶著他在那宅子裡走了走。
李嶸當年年紀小,閱歷有限,也還不懂什麽謀逆不謀逆的,頂多就是聽過府中有幾位嬤嬤嘮嗑時的東家長西家短而已,因此,他對外宅的想法就是“金屋藏嬌”。
可那宅子裡沒有一點女人生活的痕跡。
既是這樣,父王讓他絕對不能聲張,李嶸自然點頭。
人人都有秘密。
他當時是這麽想的。
就像他念書念煩了想踢蹴鞠、想鬥蛐蛐,父王煩了乏了,也會想有個安靜的地方聽雨看竹。
將心比心,一樣的。
畢竟,那窗外的青竹當真很好看,父王在廊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李嶸聽成喜說起過,他嫡親的祖母走得很早,病中床前窗外能看到的就是青竹。
原來,父王是在緬懷生母。
那他就更不會說出去、讓父親失去這樣的“桃花源”了。
至於成喜,是那座宅子的大總管。
知道父王不拘著他適度耍玩,有一回成喜送了隻蛐蛐給他。
那蛐蛐胡須揚天,好不威武,李嶸喜歡得不得了,實在藏不住帶回了王府裡。
可惜,他隻擁有了那蛐蛐五天。
五天後,母妃發現了,收走了它。
饒是如此,李嶸也沒有把父王、成喜與那座宅子供出來。
李嶸躲起來哭了一回,也就再不玩蛐蛐了。
同時,隨著他一月一月長大,他漸漸意識到那宅子並不是簡單的“桃花源”……
李嶸深吸了一口氣。
輔國公剛才說,保安侯府的喻誠安提起了蛐蛐。
李嶸對此印象不深刻了,回想了好一會兒才隱約有了些許印象。
那五天裡,他在母妃面前自是藏著,出門卻大搖大擺,恨不能就掛在腰間。
說起來,喻誠安也是慣愛玩蛐蛐的人。
那徐簡今日提起這一樁,又是什麽意思?
喻誠安好心好意想給他送隻蛐蛐解悶?
總不能是喻誠安知道那蛐蛐的來歷吧?
成喜到底從哪裡弄來的蛐蛐?
李嶸的眉頭越皺越緊。
他理不順,腦海中嗡嗡的,仿佛一百隻蛐蛐同時在他腦袋裡叫。
擡手按了按太陽穴,李嶸深吸了一口氣。
輔國公說話,若沒有深意自是最好,若有深意,也就是想知道成喜、父王他們的下落。
李嶸想,那自己不說就是了。
他確實不清楚父王他們的行蹤,完全答不出來。
他是認識成喜,但他也可以不承認。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老老實實養好身體,安安心心陪著母妃。
僅此而已。
這對李嶸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
相比起靜心堂裡的平靜,德榮長公主這幾天頗為上火。
隔天,林雲嫣正與皇太後說著話,外頭通稟說長公主來了。
德榮長公主腳步匆匆地進來,臉上滿是不忿與委屈,一聲“皇太後”喚的掩藏哭意。
林雲嫣起身行禮。
長公主一副要訴苦的樣子,林雲嫣作為晚輩,不太方便裝傻充愣坐著聽。
“您上回說,喜歡我那兒的蜜餞果子,剛巧偏殿還放了些,我去取來。
”
“讓底下人去就是了,”長公主卻不叫她回避,主動道,“我心裡憋得慌,寧安你也來評評理。
”
林雲嫣依言坐回去。
皇太後擡眼看德榮,問:“評理?
誰能跟你不講理?
”
“聖上,我那好六哥!
”德榮長公主氣鼓鼓地抱怨,說著與林雲嫣道,“你這孩子哦!
前回你突然問起元帥府時,我就該留個心眼了。
你又不是愛嚼舌根的,無端端問起來,自然是有事落到元帥府上頭了。
我那天真沒有往心裡去,本就與我不相乾的東西,外頭傳言也不痛不癢的,我與你們說完就拋腦後了。
剛才,六哥把我叫去禦書房,張口又問那‘元帥府’,我才知道是查二哥那事情查過去的。
”
德榮長公主接過王嬤嬤遞來的茶盞,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又繼續道:“果然這話不能說太滿!
我那天怎麽說的來著?
‘不是我的鋪面,難道還能蓋到我頭上來不成?
’
‘我是誰?
我能由著別人給我潑髒水嗎?
’
我堂堂長公主,我去哪兒都能說理,偏遇著六哥是秀才遇著兵了!
我說與我不相乾,他嘴上說相信我不會賺這種無德銀子,實際上話裡話外都是在要我再三確認,還帶著點韓兆清或許背著我縱容他家裡人借我名義賺錢。
我真是有口說不清!
”
皇太後哭笑不得:“你也說了是為了李渡的案子,聖上焦頭爛額,自是一點線索都不肯錯過。
你先前沒撇清傳言,現在被叫去問話也是情理之中。
要哀家說,借此機會澄清了,到底不是什麽好買賣,真賺了銀錢落口袋裡起碼還聽個響,你一點不沾、一分不佔,做什麽平白給人借名頭?
”
“澄清肯定要澄清,”德榮長公主惱著,“可六哥不能聽風就是雨,他找不到二哥就尋我麻煩!
說起來,還沒有二哥消息?
”
皇太後歎道:“還沒有。
”
“嫂嫂和李嶸還好嗎?
”德榮長公主又問,“還是李嶸拎得清,跟著二哥隻有死路一條,自己跑回來還能有條活路。
聽說他差點死在山裡了?
可憐見的,十一歲就遭這種罪!
幸好命大。
”
德榮長公主一出禦書房就來了慈寧宮,絮絮叨叨抱怨了好一會兒,火氣才算差不多消了。
等她起身告辭,林雲嫣一路送她出去。
“說起來,”長公主輕聲問道,“我剛在禦前隻顧著生氣,都沒有細問,輔國公怎得查到元帥府去了?
元帥府與二哥有什麽關系?
”
林雲嫣細聲細語道:“我也不曉得,國公爺沒有與我提過。
”
長公主便不再問了。
目送德榮長公主離開,林雲嫣轉身往回走。
如若元帥府真與長公主不相關,那她最後的問題就隻是好奇。
而她當真是元帥府背後的東家,她這麽問,無疑是想進一步撇清。
林雲嫣吃不準。
“您覺得呢?
”她問皇太後。
皇太後垂著眼,靠著引枕,思考了會兒:“空穴不來風。
”
林雲嫣靜靜等皇太後與她解惑。
皇太後卻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半晌,她才道:“德榮骨子裡好強,不愛吃虧,她不佔人便宜,更不會隨便讓別人佔便宜。
”
林雲嫣恍然大悟。
倘若元帥府真就一點關系都攀不上,德榮長公主就不會讓它白佔自己的名頭做這麽多年買賣。
至於這關系是怎麽攀的……
說起來,她與徐簡,通過高安與荊大飽做那老實巷買賣,表面上與林徐兩府渾然不相乾。
可若是真深入調查起來,一層層關系細究,最終還是能查到他們頭上。
德榮長公主與元帥府的關系,大抵也是這一種。
隻不過,長公主手裡不缺人、不缺錢,她繞的圈子肯定更遠,藏得也更隱秘。
這也是她敢在禦書房裡否認、又來慈寧宮哭訴的底氣。
要真一查就查明白了,這些年也不會就隻是些“流言蜚語”、卻沒一丁點子醜寅卯了。
林雲嫣歎道:“長公主為何做這種生意?
”
皇太後笑了笑:“天下生意千萬種,有人不做,也會有人做。
那些銀錢,德榮不賺,也會有別人來賺。
哀家不擔心德榮賺銀錢,哀家擔心她走岔路。
”
林雲嫣會意。
皇太後面露幾分疲憊之色,道:“人心浮動是管不住的,她想過什麽,誰也治不了,最終做不做,得自己把握住。
這一點上,德榮是這樣,李嶸也是一樣。
”
當然,這兩人也有不同之處。
無論腦海裡是否翻天覆地,德榮至今腳下還未走錯一步。
李嶸的父親卻是已經謀反了,李嶸的活路在於他的“年幼”與“無知”。
“且走且看,”皇太後道,“哀家還是那句話,機會都是自己抓的,命也是,看不穿、想不透的,最後都是自己吃苦受罪。
”
林雲嫣沒有再說什麽,取過美人捶輕輕替皇太後敲著腿。
這個月的京城,朝堂上風聲鶴唳,百姓們亦是議論紛紛。
可不管多麽風雲變幻,日子依舊按部就班。
誠意伯府外頭掛上了紅綢。
林雲靜的婚期近在眼前。
鋪床的全福夫人又熱情、又健談,往新房走了一圈,回來就誇起了新姑爺與新婆家。
“別看院子不大,收拾得整整齊齊。
”
“他家在京裡的親戚來幫忙了,裡裡外外布置得可好了,貼窗戶上的囍字還是自己剪的,那手藝真棒!
”
“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不管老的少的,都是勤快人。
”
“勤快、客氣,好相處,平日也不一道住,逢年過節與這樣的親戚打交道更不心累。
”
“姑爺自己就是個有本事的,我們雲靜嫁過去,往後日子有盼頭!
”
小段氏聽得喜笑顏開。
黃氏更是合不攏嘴,被妯娌們恭賀來道喜去。
林雲嫣與林雲芳笑話了大姐一番,沒有在誠意伯府久留,吃過了給全福夫人的謝宴後就先出來了。
馬車穿過大街小巷,最終繞進一胡同裡,停在了於家外頭。
林雲嫣是來尋朱綻的。
於家舅娘們見她登門,從挽月手中接過禮物,嘴上客氣極了。
林雲嫣應付了兩句,隨朱綻進了屋子裡。
她有幾個月沒有見過朱綻了。
自從朱家砍頭抄沒後,朱綻與從前的生活一刀兩斷。
一來在母親孝中,二來她如今的身份也不適合與以前的小姐妹們一塊吃喝耍玩,乾脆就此疏遠,也隻有與林雲嫣之間依舊有走動。
朱綻從匣子裡取出一小紅布包來,遞給林雲嫣。
林雲嫣打開來,其中裹著一隻玉簪。
玉色通透,是隻好簪。
“雲靜明日出閣,你替我與她道個喜,”朱綻道,“這簪子是早幾年做的,我還不曾戴過,希望她別嫌棄。
”
林雲嫣收下來:“怎會嫌棄?
就是可惜,原是很想請你吃喜宴的。
”
“戴孝之身,你們不嫌棄我,我可不會上別人府裡去吃酒,”朱綻笑了起來,“再等些時日吧,我出了孝,再與你們去賞賞花,打個馬吊。
不過我們說好了,我如今不比從前,手頭沒有那麽多銀錢,輸多了我要賴的!
”
林雲嫣笑彎了眼。
她就喜歡朱綻這樣的。
苦過、痛過、哭過,不為眼淚恥辱,也會挺直胸膛向前走。
“不能去府裡吃席,”林雲嫣伸手拉她,道,“你跟我去街上吃些點心吧。
”
朱綻本就拗不過她,又聽見外頭舅父回來的聲音,乾脆就應下了。
舅父們至今都想著重振於家,想方設法往官場上使勁兒。
前幾日在外做官的大舅父寫信回來,也是想打聽京中晉王造反之事,盼著能瞎貓抓著死耗子,不敢妄想抓晉王,隻想逮幾個小耗子賺些功勞。
輔國公既然參與了此案,舅父們定然會拐彎抹角地來找郡主打聽。
既如此,倒不如乾脆避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