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以為,自己死定了。
倉皇中,她聽見遠處喧囂漸近,有腳步聲正急急地朝自己靠近而來。
淩亂、急促、迫人,逼得她不得不躲進黑暗中。
然而千鈞一發之際,突然有個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是四姐院子裡的丫鬟。
太微當場如遭雷擊,呼吸停滯,手腳也一並跟著僵硬起來。
她看著那婢女面向自己張開了嘴,一副要揚聲叫人來捉自己的模樣,不覺渾身冰冷。
可當那管略帶沙啞的少女聲音鑽入她耳中時,她聽見的話卻是——“隨我來”!
那個名喚長喜的丫鬟,是她的恩人。
太微坐在廊下,望著夕陽西墜,慢慢地闔上了雙眼。
入夜後,碧珠來服侍她洗漱更衣,默不作聲,低眉順眼的,同太微受罰那日歸來時所見的簡直判若兩人。
那股敷衍、輕慢,皆已煙消雲散。
太微讓她往東,她便不敢往西,視太微如同洪水猛獸,避無可避之下,隻有一味的順從。
她鋪床,沏茶,伺候太微入睡,除了一個“是”字再無二話。
是以當太微說不必她值夜要打發她出去時,她眉宇間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了喜悅之情。
太微裝作沒有瞧見,隻讓她出門前在屋子裡留一盞燈。
微光得以長明,太微躺在帳子裡,大睜著眼睛,一點點回憶著白日裡途經過的屋舍。
那些小徑、庭院,長短、大小,皆在她腦海裡匯聚成了一幅圖畫。
暮春的夜晚已較冬日裡的短暫許多,她盤算著用時,微微斂起雙目,翻個身面向了帳子。
帳外有光,恍若黎明初至。
帳內幽暗,似獸穴洞窟。
太微身在其中,便如一頭蓄勢待發的兇獸。
她的爪牙,已經探出。
終於,“嘶”的一聲,寂靜的室內響起了一陣極輕的燈火熄滅聲。
無人添油看顧,時候到了,燈便滅了。
太微屏息聽了聽外頭的動靜,驀地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身而起。
她撩開帳子,悄然無聲地趿上繡鞋開始向外走去。
鞋底子是軟的,走得快了,落地時隻有輕微的沙沙聲,像晚風吹拂過樹梢,又像鳥雀撲棱翅膀。
行至窗邊,太微身形一動,燕子似地翻了出去。
她學了多年的輕身功夫,即便時光倒流,也奪不走她的記憶。
她貓似地落了地,站起身,四肢緊貼牆壁,就著薄白的月光打量起周遭來。
夜色下,眾人都已就寢,四周空空蕩蕩,連個鬼影也沒有。
太微放輕了呼吸,提氣借力,飛快地往集香苑外去。
然而到底不是她熟悉的那具身體,行進間,呼吸漸促。
她憋著一股勁兒不敢放松,徑直往母親所在的紫薇苑去。
她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身邊隻有貼身照料她起居的倚翠並兩個粗使婆子。
母親犯了瘋病後,便沒有人再敢留在她身邊。
樹倒猢猻散,沒用多久,母親身邊伺候的人就都跑了個乾淨。
唯獨大丫鬟倚翠,說什麽也不動,一定要留在母親身邊服侍。
倚翠當時年紀已經不小,按說稍求一求崔姨娘,怎麽也能求門過得去的親事,但倚翠對母親忠心耿耿,莫說去求崔姨娘,便是配人一事,也從未提過。
她明言不嫁,說隻願留在夫人身邊服侍夫人。
府裡的仆婦譏她愚,笑她癲,她也全不在乎。
太微腕上戴著的念珠,當年亦是她親自送來的。
母親去世後,倚翠陪著她一道收拾母親的遺物,翻出一遝厚厚的佛經給她看,眼眶紅紅地指著上面的手抄字跡道:“姑娘您仔細瞧瞧,夫人的字,像是一個瘋子寫的嗎?”
上頭的簪花小楷,工整如鐫。
下筆之人必定意識清醒。
太微明白倚翠的意思,可光憑那些字,並不能證明母親沒有瘋病,充其量,也隻能說明母親在摹寫那些經文的時候,沒有犯病。
太微也不願意相信母親是個瘋子。
可她小時,母親曾想挖掉她的眼珠子。
那樣的事,若不是瘋了,母親怎麽會做?她又怕又困惑,但仍是不想相信。
是以她長大些後,便忍不住懷疑起了祖母等人。
祖母一向不喜歡她娘。
她娘在生下她後又一直未再有孕,就更叫祖母厭惡了。
還有崔姨娘,若母親一直好好的,又哪裡輪得到她掌家做主?
太微疑心了很多年,但始終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母親的瘋病和她們有關。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母親認為她自己是瘋了的。
旁人信不信,已不要緊。
她覺得她自己是個瘋子,那她就是。
太微不信也得信。
母親臨終之際,聲聲句句都是對不住,那對不住裡,至少有兩分是在憂心她的瘋病。
她是個瘋子,太微身為她的女兒,流著瘋子的血,恐怕終有一日也要瘋。
母親對此十分的不安。
即便倚翠在旁寬她的心,說不會的,她也還是憂慮不已。
但她的憂慮並沒有成真,太微直到死,都沒有犯過瘋病。
不過她們終究是母女,命運走向雖不完全一緻卻也有相似之處。
太微死於二十二歲。
母親的瘋病,第一次發作,亦是在她二十二歲那年。
她們的人生,都在那一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太微死去活來,發現自己回到了年少時。
母親則失去了一切,乃至為人的尊嚴。
二十二歲,這個年紀,對她們而言,實在像一個詛咒。
前世命數將盡的時候,太微心中並無不舍或遺憾。
她自覺無牽無掛,生無歡,死無懼,生死與否並無所謂。
母親死了。
父親死了。
小七死了。
師父也不在了。
她孑然一身,死亦何懼?
因此臨死的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大概是活夠了。
她盼著自己閉上眼睛,再睜開,就能瞧見那些死去的人,可沒想到……
她睜開眼,看見的卻是過去。
那些已經死去的人,都還活著。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夢境。
隻是她眼下還分不清,這究竟是個美夢,還是看似美夢的噩夢。
她被逼無奈,被老天爺一腳踹回過去,隻能硬著頭皮再活一次。
但這一回,她要換條路走。
太微身輕如燕,迎著夜風潛入了紫薇苑。
裡頭空寂無人,落針可聞,但她的腳步聲,比落針還輕。
那兩個粗使婆子共住一屋,早已熟睡。
至於倚翠,應跟在母親身邊。
太微立於風中,手心有微微的汗意。
像是近鄉情怯,她明明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可真站到了母親門前,卻不敢進去見她了。
即便她心裡是這樣的想要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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