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房,進了東次間,祁遠章被人扶到了臨窗大炕上。
他四仰八叉往下一躺,長舒口氣,嚷嚷起來:“有什麽可喝的?渴了我一路了。
” 太微在角落裡聽著這話,忍不住腹誹,口沫橫飛說了半天,能不渴麽?
但她腹誹著,祖母卻已是一臉焦急地讓人速速上茶來。
茶葉是頂好的松山雪芽,通體碧綠,隻芽尖上一點雪白,甚為奪目。
但松山雪芽真正的奇,還是奇在香上。
隻需取來一小撮雪芽投於沸水之中,沉沉浮浮,滾上兩滾,便會立即有馥鬱芬芳的香氣撲鼻而來。
清冽而甘甜,濃厚而微苦,複雜又多變。
這松山雪芽原是貢品,尋常不可得。
隻祁遠章這樣頗得聖心的人方能吃著。
但他是個孝順兒子,得了建陽帝的賞賜,轉頭便孝敬給了他娘祁老夫人。
是以那半斤松山雪芽如今都在鳴鶴堂裡,若非祁老夫人早知有客將至,先前便命人備好了東西,這會怕還要忙亂上一陣。
好在心中有數,辦事有準。
她發話後沒片刻,便有幾名婢女端著填漆茶盤魚貫而入。
丫鬟們恭恭敬敬的,先沏一盞獻給霍臨春,再沏一盞遞給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便捧著汝窯白瓷的茶盞湊到祁遠章邊上,讓人扶他坐起,又吩咐人在他背後墊了個秋香色的靠背。
她親力親為,一面喂兒子吃茶,一面還不住地輕聲詢問:“燙不燙?要不要先涼一涼?”問罷又說,“既渴了,那餓不餓?娘讓人吩咐小廚房給你做你最愛吃的醉鯉魚腦好不好?”
聽她的口氣,祁遠章仿佛不是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而隻是個三五歲的小孩子。
而且明明靖寧伯府多的是端茶送水的仆婦,她卻非要親自動手。
好像隻有這樣,才能顯現出她對兒子的關切和疼愛。
但大抵是因為當著霍太監的面,祁遠章面上微紅,露出了兩分尷尬窘迫,壓低聲音喚了一聲:“娘!
”
祁老夫人不吭聲,盯著他將一盞茶飲盡了才歎口氣搖搖頭道:“母子連心,雖傷在你身,但亦痛在為娘心上呀。
為娘再如何失態,想必霍督公也不會介懷的。
”
霍臨春低頭品著茶,聞言輕笑了聲:“老夫人說的是。
靖寧伯不必在意,您有老夫人這般好的母親,不知天底下該有多少人要羨慕您了。
”
他聲音溫和,語氣熟稔,似在同至親好友談笑:“隻是有一樁,您有傷在身,這葷腥還是少沾為妙。
”
祁老夫人一聽,忙道:“是是是,是我疏忽了,霍督公所言甚是,這養傷期間合該飲食清淡,少沾葷腥才是。
”
“不沾葷腥,豈不是要成日食草?”祁遠章聞言,神色委頓有氣無力地插了一嘴道,“這同死了又有何分別。
”
祁老夫人虎著臉瞪他一眼:“休要胡說,死不死的,豈是能信口胡言的話!
”
祁遠章神色輕佻,擺擺手道:“不過是說說罷了,難道還能成真麽?您樣樣都好,就是愛胡亂擔心。
”
祁老夫人望著兒子,像是無可奈何,長歎口氣後將手中茶盞遞給了一旁立著的丫鬟,自己走去一旁,揀了張太師椅落座:“你就胡鬧吧!
”
聲音也似無奈極了。
祁遠章側臉看她,滿不在乎地笑了笑。
正好一盞茶,霍臨春站起身來,朝祁遠章母子微笑道:“如今靖寧伯已平安到家,咱家便也就不耽擱您幾位團聚了。
”
這是立馬要走的意思。
祁老夫人趕忙留人:“午時將近,
霍督公還是留下用個便飯吧?” “多謝老夫人好意。
”霍臨春一邊道謝一邊婉拒道,“隻是咱家午時有約,實在是不巧了。
”
祁老夫人惋惜不已,到底沒再多留。
舒舒服服躺在大炕上的祁遠章便道:“來人,快送霍督公出門,莫叫霍督公耽誤了赴約的時辰。
”
霍臨春笑著道過謝,告辭出了門。
屋子裡很是安靜了一會。
祁遠章嘟囔腿疼,說要換換心境,讓人給他上些果子糕點來吃。
等到點心送了上來,他一口氣連吃五塊才停下了手。
祁老夫人看看他,歎息道:“慢些吃,仔細噎著。
”
言語間的口氣,仍然像是在同小童說話。
太微聽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別開眼睛,望向了不遠處長案上的博山爐。
她早已見過祖母最真實的醜陋嘴臉,那些惺惺作態而今再看,便隻是令人作嘔。
她低下頭,忽見身旁有隻腳邁了出去。
四姐祁茉眼睛紅紅地走出人群,向父親和祖母走了過去。
她臉上寫滿不安,一管聲音裡也全是擔憂:“爹爹,您的腿傷要緊嗎?隨行的太醫是如何診斷的?”
建陽帝外出身邊自然有太醫跟隨。
祁遠章同他一道,受傷以後也定是太醫診治的。
若是不好,太醫便該跟著一起回到靖寧伯府。
如今太醫沒來,這腿傷當然是沒那麽嚴重。
祁茉自幼聰明伶俐,豈能連這麽簡單的事也看不穿。
她特地上前來問,為的不過是要顯出她和太微幾人的不同。
她想讓父親知道,府裡幾位姑娘中屬她最掛心他。
伴隨著話音,她面上不安一路蔓延進了眼裡。
一雙杏目水汽彌漫,好像眼睛一眨就會簌簌落下淚珠來。
祁茉看著父親,期盼著,等待著,終於——
父親慢慢開了口:“俏姑你有心了,爹爹傷得不重,你不必擔心。
”
他嘴角含笑,眉目如常,聲音也平靜得很。
祁茉卻覺得這句話像是一道驚雷在自己耳畔炸響,震得她渾身一顫,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她嘴角翕翕,很想說話,但舌根發麻,哪裡說得出一個字。
她看不見自己的臉,但卻知道自己此時的樣子一定非常愚蠢非常難堪。
如果地上有個洞,她現下必定要鑽進去。
可她手腳發涼,身體僵硬,縱然地上真有洞,恐怕也鑽不了。
祁茉眼睫一抖,差點真的要哭。
祁老夫人瞥了兒子一眼:“這是四丫頭,不是俏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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