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涵單手撐著車窗, 一手握著方向盤。
窗外街景後退, 印了標語的建築圍擋破敗連綿。
因為修地鐵站的緣故, 這條路已經半封了一年多, 四車道驟然收束為二車道, 臨時加設的紅綠燈跳為綠色, 車流有序移動陸續並入路口。
陳又涵漫不經心, 看著前面那輛同款帕拉梅拉有一瞬間的恍惚出神,忽然——
砰!
對方毫無預兆地猛刹車, 製動距離過短, 在陳又涵反應過來的同時, 車頭已經慘烈地懟了上去。
“操。
”
身體因為慣性重重前傾又被安全帶勒回原位,尖銳的喇叭聲在烈陽晴空下拉成一條直線。
陳又涵解開安全帶,摔上車門的勁兒足以顯示他的怒火。
下車一看才覺得好笑,還他媽是個連環追尾。
路口被堵得僅剩一個, 車流緩慢移動, 車窗降下, 眾人一邊龜速通過一邊舉著手機拍短視頻——漂亮,三輛火山灰帕拉梅拉連環撞,能蹭個頭條吧?
夾中間的車主氣得不輕,沒等陳又涵敲窗就氣呼呼地下了車,背頭拖鞋大褲衩,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叔。
輕蔑地看了眼襯衫西褲的陳又涵後迅速瞥向前車:“傻逼!
”
擼起袖子就要找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擋在路口,看上去是因為臨時便道而造成的。
三十邁的車速下追尾,又是帕拉梅拉這樣的車, 損傷還算可控。
陳又涵看對方衝上去算帳,笑了一聲,先低頭點了一根煙才慢悠悠跟了上去。
車窗被重重拍了兩下,副駕駛降下半面車窗,聲音不高不低。
這種端著的姿態和愣是不下車的態度讓人不爽,大叔徹底放下或許是同一4S店提車的車友情誼,不耐煩地揮手道:“下車下車下車,給老子下車!
”
車裡聲音提高了一點,咬字用力的三個字:“等交警。
”
大叔被氣笑:“怎麽的,怕我打你是不是?
”
陳又涵看了會兒,夾著煙繞到駕駛座。
兩指叩響,墨色車窗降下一線,他籲了口煙,半搭著車頂漫不經心道:“交警來了。
”
紅藍燈高頻閃爍,警隊摩托由遠及近。
哢噠一聲,駕駛座出門終於打開,下來一個瘦而挺拔的年輕人。
他修長白皙的手握住車門一角似有用力。
過了兩秒,或許是一秒,他轉過身。
陳又涵吊兒郎當的模樣瞬間挺直,夾著煙的手垂在身側,五指蜷縮,動了動唇,卻沒有找到聲音。
反倒是對面的人先對他很淡地笑了一下,“好久不見。
”不遠不近的距離,不鹹不淡的語氣,就連這四個字也是中規中矩用在誰身上都不會出錯的。
陳又涵終於牽動唇角:“這麽巧。
”
他長高了,穿一件純黑色的T恤,肩寬而平,圓領口中露出半截纖細的鎖骨。
仍然是黑發,燙了弧度柔軟的卷,更襯得五官有種純粹的漂亮。
相比於葉開的雲淡風輕,陳又涵的一切尺度都算得上狼狽。
眼睛緊緊盯在他臉上忘記挪開,雖然這三個字也足夠符合成年人久別重逢的寒暄,但低啞嗓音尾音的顫栗卻也實在丟臉。
好在周圍不缺引擎聲,十萬二十萬三十萬的兩百萬的,日產國產德產的,交匯成轟然的無序的荒蕪,掩蓋了他無從控制的倉皇。
葉開又笑了一下:“有這麽驚訝嗎,需要一直盯著我看。
”
視線被驚醒,終於倉促地從他臉上移走。
“……怎麽在國內?
”
“回來過暑假。
”
七月初,是暑假的開始。
久別校園的人不會再記得寒暑,曾經刻在生命裡會背的天翼中學作息時刻表也終於難免被淡忘,陳又涵無話可說,意義蒼白地推進話題:“剛回來?
”
葉開點點頭,很輕易地轉開視線看向車的另一側,隨即露出一個笑。
陳又涵一怔,下意識地隨之看向對面。
“Leslie,你們認識?
”
是個男的,不年輕,但讓人猜不透年齡,氣質非常儒雅出眾,以至於淡化了五官的寡淡。
他是對葉開說話的,陳又涵想,那麽Leslie應該是葉開的英文名。
……他第一次知道。
葉開看了陳又涵一眼,隨口答道:“一個哥哥。
”
與其說“哥哥”二字有什麽實意,倒不如說是在不知道如何介紹又不能失了禮數的情況下,不得不臨時扯來一個場面性稱呼。
對面那人顯然很熟悉葉開的社交風度,當即繞過車頭走向這邊,紳士又客套地對陳又涵伸出手:“你好,Nice to meet you,初次見面,你可以叫我Lucas。
”
“Vic。
”手輕輕一握,又很快地松開。
陳又涵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以近乎嚴苛的標準。
但對方雲淡風輕,一隻手搭上葉開肩膀,打趣道:“Leslie說寧市是他的家鄉,這裡的每一條街道他都很熟,結果第一天就因為認錯路撞車,good job。
”
話一講多便暴露了口音,葉開解釋道:“Lucas是加拿大籍華人,中文說得不是很好。
”
Lucas笑著推了下他的腦袋,費勁而認真地說:“Bullshit,自從跟你認識,我進步很大了吧。
”
隨後兩人就旁若無人地用英文交流了起來,完全是native speaker的語速。
聊了幾句,交警過來問話開罰單,保險公司也陸續到了現場。
陳又涵一支煙抽完,聽他們從最初中文如何蹩腳聊到現如今怎麽流利,嘴角始終掛著淡漠的笑意。
三十八度的高溫,他熱得站不住,想,該是時候回車裡了。
兩年沒見,他以為葉開會問他一句“最近怎麽樣”,畢竟當年雖然退了所有禮物,但最後一封信不可謂不溫和。
但他忽然意識到,葉開的溫和是他的修養,而非對他陳又涵的仁慈。
如果把修養錯認為仁慈,這就像是把好心相助當作暗戀,都是不知好歹的尷尬。
偏偏Lucas率先離了場。
儒雅的人如果流了汗想必是不雅,他在汗冒出鬢角前很聰明地回了車裡吹冷氣。
就連穿拖鞋的大叔都回去了,曬得人暈眩的烈陽下,隻剩下他們兩個站著。
保險公司前前後後地現場查勘做記錄。
陳又涵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靠上滾燙的車身,低頭又點了一支煙。
“你朋友?
”他想了很久,隻有勇氣問到這個地步。
“前年滑雪時候認識的。
”葉開衝他勾勾手:“給我一根。
”
陳又涵把煙扔給他,看他熟練地叼進嘴裡,隨後按下火機。
他終究再也不會抽一口煙之後胡亂地吻他。
葉開深深地呼吸:“你還好?
”
措辭淡漠成這樣,就無所謂好不好了。
陳又涵順著話說:“還好。
”
葉開撣掉煙灰:“還挺巧的,我有時候會忍不住猜想我們下一次見面的場合,”接著哼笑了一聲,“沒想到這麽戲劇。
剛才交警問我是不是在玩消消樂。
”
喉結滾了滾:“我——”
他想說,我也想過。
但葉開隨即反應過來:“抱歉,可能說的有點讓人誤會,”他夾著煙,單手插在褲兜裡,無所謂地說:“別多想,沒有放不下的意思。
”
陳又涵倉促地吞下未盡的話語,垂在身側的手指已經麻木得蜷縮起來。
煙燃到了盡頭,煙灰落在灰色水泥地面上,他想了想,寒暄道:“大學生活怎麽樣?
”
這樣的姿態是不是太難看?
他或許應該直接走,盡快走,否則這蹩腳的還想聊得更久的貪心遲早會暴露。
果然。
葉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不會想在大太陽下跟我聊學業吧?
”
未等陳又涵答話,他擡手揮了揮:“走了,謝謝你的煙。
”
陳又涵便也轉身。
轉身的瞬間又被叫住。
“又涵哥哥。
”
他像被按了暫停鍵,整個身軀都在這四個字裡一僵,眼裡難以置信地亮起光,又緩緩熄滅。
整個過程就好像一堆灰燼的死而複燃。
葉開隻是比較禮貌,算不得什麽的。
他回過頭,不動聲色。
“怎麽了?
”
葉開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欲言又止,略搖了搖頭:“沒什麽。
”
陳又涵握緊了拳。
隨便說點什麽都可以。
想說什麽都可以說。
他可以接住話的,任何話題都可以,他一定不會像剛才那樣三言兩語就讓葉開對這場相遇失去興趣。
但葉開最終什麽話題也沒給他,隻是說:“見到你還是很高興的。
”
陳又涵點點頭,再度轉身。
這一次沒人叫住他了。
空調開到極低,風口轉到最大,渾身狼狽的躁動在冷風中逐漸平息。
陳又涵幾乎是面無表情地吹了三分鍾的風,繼而自嘲地一哂,三十好幾的人了,居然也會如此不成風度。
閉上眼的瞬間,葉開的臉不可避免地再度浮現在眼前。
看樣子是如願長高到一米八了,那時候為了兩厘米連做愛都要節製。
怎麽開始穿起黑色的衣服?
從前鍾愛白T,怎麽穿都不會厭。
黑色自然也是不錯的,隻是看著比十八九歲那年更冷冽深沉了點。
笑起來的樣子和叫他“又涵哥哥”的樣子都有了區別。
從前他在他面前的甜和乖巧都很坦然,如今非要找過去的影子,大概也隻剩下了坦然。
……他緊緊閉著眼,緩緩地趴上了方向盤。
奇怪,想來想去比來比去,怎麽都隻有十八九歲?
你比十八九歲高了,你比十八九歲好看了,你比十八九歲結實了,你沒有那時候那麽青澀了……旅行經驗貧瘠的人一旦去了某個地方,再聚會時,張口閉口便總會不自覺地將話題繞回那裡。
總把別人的十八九歲掛在嘴邊並不會顯得你和他多麽的熟,隻會讓外人一眼猜透——原來你和他的交集隻止於他的十八九歲。
挺可憐的。
雙手握上方向盤,又緩緩滑下。
陳又涵面無表情地看著細密顫抖的雙手,良久,撥出電話給代駕。
葉開帶Lucas回家,對方初次登門,抱著很大一束向日葵。
瞿嘉自從高三那年夏天後就很喜歡葉開帶朋友上門來,雖然這樣做的次數終究是少,且似乎總是男的。
她見到Lucas難免緊張,但事先蘭曼已跟她電話交代過一切——這位加拿大土生土長的華裔喜歡吃廣東料理,喜歡喝白葡萄酒和錫蘭紅茶,人儒雅而隨和,即將成為SA大中華區最年輕的行政總裁,凡事不必過度排場,賓至如歸就可以了。
現如今見了人,覺得蘭曼的確眼光獨到——雖然她誇得最多的是陳又涵,但這兩年都沒有見過,漸漸便也消失在了她的心心念念中。
這樣的家宴級別原不必葉通在場,但他惦記葉開從學校剛回來,堅持撇下晚上的應酬而早早回了家。
葉開將Lucas引薦給葉通,然而他長得是黃皮,裡面切開卻是徹底的白心,既不會下棋,也品不到中國茶道的韻味,葉通既不想難為年輕人也不想委屈自己,便打發了人自己回書房。
葉開把Lucas交給葉瑾,陪著葉通進去。
老爺子身體健康精神矍鑠,回憶錄已經寫完,消遣便也隻剩下練幾個字。
葉開幫他鋪紙研墨,金絲楠木雕刻的鎮紙在歲月的浸潤下已經有了金色的光澤。
“又涵倒是好久沒來了。
”葉通說,沉吟片刻,提筆一氣呵成,落下一個“緻”字。
“他忙吧。
”葉開淡淡地說。
“前段時間陪我下棋,他倒是棋藝精進得快,殺了我一片。
”葉通笑了笑,“答應給他寫一幅字的,回頭你剛好給他送過去。
”
葉開一怔:“又涵哥哥經常來家裡麽?
”
“一兩個月見幾面。
他現在比以前空閑,不去結婚談戀愛,陪我喝茶倒是耐心。
”“緻”字寫得不好,葉通把紙揉了,撫平新一張。
“他該結婚了。
”葉開不知道說什麽,最終隻說了這一句。
葉通點點頭:“你怎麽和他遠了?
以前上高中都能玩到一起,現在長大了反倒生疏?
說起來,又涵是不是躲著你?
”
葉開心裡驀地一抽,那隻是他這麽長時間以來提及陳又涵三字形成的條件反射,沒有任何意義,隻是提醒他過去曾經痛過。
“沒有吧。
”他語氣平靜。
葉通不再強迫他。
陳又涵寒暑假從不登門,平常探望他,絕口不提公事,更絕不提葉開。
有時候閑聊到,他甚至都會回避過去。
陳又涵做什麽都遊刃有餘,社交場上更是得心應手,但獨獨回避這些話題回避得生硬狼狽,臭得可以和葉征的棋技一較高下。
他馬上八十,別說知天命,這世上發生任何事都早已懶得掀起眼皮子瞅一瞅,自然不會多餘去過問年輕人的交友。
他蘸了蘸墨,沉吟道:“又涵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
”
葉開垂眸:“不知道。
”
“雖說他喜歡男的,但過完年三十六,總該找個人照顧自己。
成家立業兩樁事,先成家,後立業,既然現在從GC出來了,不如先——”
“您說什麽?
”葉開擡起眼睛,“誰從GC出來了?
”
葉通笑道:“說你兩耳不聞窗外事,你還跟我強。
又涵去年就辭去了GC商業的總裁。
”聊起這個,他想到了什麽,“陳葉兩家畢竟同氣連枝,現在GC的當家人是為宇,什麽時候你也該見一見。
”
葉開的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面。
“他把GC看得比什麽都重……”一句話終究沒說完。
葉通揮毫落紙,寫下“緻遠”兩個字,很滿意:“回頭讓人裱好,你親自送過去。
”
“讓陸叔送吧。
”葉開很直接地拒絕,“我和他很久沒見了,連他住哪裡都不知道。
”
葉通歎了口氣,老話重提:“又涵不錯的。
”又說:“不知道會娶什麽姑娘。
”
葉開閉了閉眼睛,心臟酸脹,他隻能說:“怎麽樣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