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葉在暴雨中被打得七零八落。
葉瑾站在廊下觀雨。
夏季的暴雨讓天地都變得白茫茫一片。
雨水連綿砸進草坪, 在表面形成一片如煙般的水霧。
她抱臂靠著柱子, 看得出神。
這是台風的前奏, 今年的台風來得尤其早。
慢慢地, 鐵藝大門向兩側移開。
駛入一輛綠色的的士。
葉瑾眼睛睜大, 身體站直。
一個單薄的身影從車上下來。
他渾身濕透, 懷裡很緊很緊、近乎病態地抱著書包。
“賈阿姨!
”葉瑾臉色一變, 賈阿姨應聲出來,見狀臉色更是惶遽, 忙命人去準備毛巾和薑湯。
“怎麽了?
怎麽搞成這樣?
”葉瑾把他拉進屋, 接過傭人遞來的毛巾, 將他劈頭蓋臉地包住。
葉開無知無覺。
葉瑾幫他擦著頭髮、臉和手臂:“聽媽咪說你在美國發燒了?
怎麽好好地跑出去淋雨?
陸叔也真是的,怎麽都沒去接你?
”
她慢慢察覺到葉開在顫抖。
細密地,仿佛從骨髓中鑽出來的顫抖。
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葉瑾眼神遞出, 傭人自覺退開。
她用毛巾摟著葉開, 將他不動聲色地帶向電梯:“上去洗個熱水澡好不好?
”
葉開沒有回應他, 眼神裡也沒有任何聚焦和神采。
葉瑾捏住他冰冷修長的手掌:“寶寶?
”
或許是寶寶這兩個字觸動了他,又或許是葉瑾碰到他手腕上的寶璣腕表,他眼神一動,好像從一片白茫茫的夢境中被利刃刺醒。
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他虛弱地說:“陳又涵和我分手了。
”
電梯在三樓停下。
“我們分手了。
”
“我們分手了。
”
神經質地重複囈語了兩遍,葉瑾的手被他攥得生疼。
葉開的目光在她臉上無意義地掃過一眼,眼前出現熟悉的玄關走廊,空蕩的, 像地震般在他眼前搖晃、重影,他精神一振,松開了葉瑾,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臥室。
“是做夢。
對,是做夢。
我還沒有倒時差……還沒有倒時差……”
玻璃門被推開,他踉蹌一步,自己把自己絆倒。
咚!
的一聲,整個人跪倒在了地上。
“小開!
”葉瑾心中一凜,腳步淩亂地跑向他。
葉開跪在門邊,膝蓋磨破了皮,他卻好像無知無覺。
他隻是跪著。
啪嗒。
實木地闆上暈開一滴水漬。
接著便無法收拾了。
眼淚一顆一顆不停地砸下,整個三樓靜得沒有聲音,他連抽泣都沒有,隻是大睜著眼睛不停地掉眼淚。
“小開,看著我,聽我說,陳又涵不值得——”葉瑾掰住他不斷顫抖的雙肩,強迫他擡起頭,這才發現淚水已掛滿了他削尖的下巴。
她哽咽了一下,沉了沉氣才繼續說:“分手就分手,沒關系的,他不值得你這樣——”
“不是的,不是的姐姐,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知不知道GC出事了?
”葉開猛地握住她:“你知道GC出事了嗎?
我從來沒有關心過一句都沒有關心過,我每天隻會和他說我的事,我抱怨他不陪我不理我,我一任性就去打擾他——我是不是太小孩子了?
我可以改,我現在知道了,我可以改的……”他振作起來,胡亂抹掉眼淚:“又涵哥哥隻是威脅我,隻要我改了他就不會和我分手,我現在知道了,我馬上就改——”
“小開!
”
葉開被她吼得一哆嗦,綴著眼淚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她。
“不是你的錯,你一點錯都沒有,”葉瑾眼眶紅紅地盯著他:“你在備考,你怎麽會看新聞?
知道了又怎麽樣?
你又能幫他什麽?
陳又涵和你分手不是你的錯,是他的問題,是他不配,是他放棄——”
“你說什麽啊?
他怎麽會放棄我?
”葉開一邊哭,一邊笑了一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早就決定要結婚的。
去年生日你知道他送了我什麽嗎?
我給你看——”他忽然發奮,勉力站了起來。
膝蓋破了一大快,他皺著眉踉蹌了一下,義無反顧跑向衣帽間。
在他收藏櫃的深處,藍寶石流轉著熠熠的火彩。
他獻寶似地在葉瑾面前打開盒子:“我們說了很多次的,會一直在一起,會去國外結婚,會把我放進他的未來……”眼睛被針刺般縮了一下,眼淚又掉下來,他很沉很沉地松了口氣,緩緩地說:“是我不懂事,是我拖後腿,姐姐,我睡一覺,睡醒了就去找他……”
“小開!
”葉瑾崩潰地抱住他,“你就這麽愛他……你想一想爺爺……想一想爸爸媽媽……你還小,你們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葉開僵住,眼神空落落地定在她臉上,用做夢般的語氣問:“姐姐,你不是支持我的嗎?
”
葉瑾抹掉眼淚,“我——”尾音倉促地消失,眼睛倏然圓睜,驚恐地看著門口的瞿嘉。
瞿嘉扶著門框,手裡緊緊抓著幾張照片。
“葉瑾,”她拚盡全力,鎮定地問,“誰和誰不可以。
”
“媽咪。
”葉瑾用力地吞咽,“我們,我們……”
葉開僵直身體。
他閉了閉眼睛。
奇怪,怎麽這麽多事?
一樁樁一件件追著趕著找上他,要在他高考完的一周內把他所有的天真和僥幸都撕碎。
細緻分明的喉結滾了滾,心裡有一種死到臨頭的平靜。
“媽媽,是我和陳又涵。
”葉開轉過身。
面對瞿嘉冷若冰霜的臉,他抿了抿唇,語氣很淡地說:“我和又涵哥哥,我們在一起一年半了。
”
瞿嘉搖晃了一下,手裡的照片掉在地上。
葉開垂眸掃了一眼,是他和陳又涵在接吻。
垂在身側的手指神經質地痙攣,他轉向葉瑾:“你騙我。
”
葉瑾臉色煞白,看到葉開眼裡絕望的平靜:“葉瑾,原來你騙我。
”
瞿嘉不忍細聽,用力地轉身,扶住牆閉眼穩了會兒:“小開你去睡一覺,媽咪晚點再找你。
葉瑾你過來。
”
門被用力推上,所有人都走了,暴雨還在繼續,透過窗戶,外面竟然什麽也看不清。
葉開倚著牆緩緩坐下,撿起葉瑾讓人偷拍的照片。
手指緩緩從陳又涵吻著他的側臉上撫過,他點開對話框,將手機抵在嘴邊:“我出櫃了,不分手好不好?
”
消息沒有發送成功。
陳又涵刪除了好友。
他洗澡,在水流中空白地發著呆。
熱水流過傷口,最開始痛得受不了,漸漸得卻好像可以忍受了,最後,他竟然有上癮般的快感。
屈膝和繃直腿的時候,傷口有不同程度的刺激,他坐在地上,在水流中清理撕扯破皮,面無表情。
藍寶石被堂而皇之地扔在櫃子上。
他光著上身,先去把它收好。
首先要用貂絨布很仔細地擦過表面,接著小心地嵌入天鵝絨珠寶盒中。
盒子表面落了灰,要用小細軟刷子輕輕地掃過,掃去那些煩人的浮沉。
最後,再珍而重之地放入他收藏櫃的最深處。
那裡恆溫、恆濕,有許多名貴的、絕版的、限量的表。
但比不上它。
水晶燈下,少年的身軀勁瘦結實,不動聲色地粉飾著內裡瀕臨絕境的崩潰。
葉開換上衣服,去面對瞿嘉。
瞿嘉不在客廳,也不在二樓。
或許是四樓,在葉瑾那兒。
他像一個幽魂,在偌大的別墅裡一層一層地遊蕩。
穿過四樓玄關,嗅覺被花香佔滿。
葉瑾喜歡花,各種古董藏品都拿來插現切的奧斯汀玫瑰。
他穿過客廳,聽到花房裡傳來隱約的交談聲。
“……就是這樣,已經解決了,你不要去刺激他。
”
“兩百億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
”
“你忙著學校的事情,爺爺本身就是願意的,我順水推舟而已……媽咪你還是當不知道吧,爺爺那裡我已經糊弄過去了。
”
靜了會兒,再度響起瞿嘉的聲音:“你應該告訴我。
”
葉瑾用盡技巧安撫淡化事件的嚴重性:“媽咪,小開那麽小,他什麽都不懂,你不要對他太嚴格。
他沒有談過戀愛,陳又涵又那麽風流,一時誤會了自己的感情也是有的,以後談幾個女朋友就好了。
反正陳又涵也不會再見他,你消消氣,消消氣。
”
“陳又涵不值得信任。
”瞿嘉冷笑一聲,“他要有點人品操守,也不至於乾出這種事!
”
葉瑾哄著附和道:“是,他是不值得信任,但你相信我,他的確不再見小開了,兩百億和小開,我讓他選的。
媽咪,陳又涵人品再低劣,好歹也是個很高傲的男人,不會這麽厚臉皮——”
“你們在說什麽?
”葉開倚著門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牆,輕得仿佛一觸即散的目光在葉瑾和瞿嘉臉上相繼流連:“什麽兩百億?
什麽讓他選?
……”他徒勞地搜尋著這幾天惡補的有關GC的新聞,“誰給了又涵哥哥兩百億?
”
葉瑾噤聲,雙眼緊緊盯著葉開蒼白的臉龐。
“沒什麽,”瞿嘉出聲,打發道,“你去睡一會兒。
”
“我有話要說。
”葉開好像沒聽到,自顧自走進花房,在沙發上坐下。
葉瑾似乎猜到他要說什麽,臉色一變,著急打斷他:“小開!
你聽話一點。
”
葉開頓了頓,垂下眼眸平靜了會兒,再度看向瞿嘉,事到臨頭,竟好像沒那麽害怕了:“媽媽,我愛又涵哥哥,就是愛情,沒有誤會,也沒有被欺騙。
不僅我愛他,我也確定他愛我,過了法定年齡我們就去國外登記。
”
瞿嘉握緊了沙發扶手,嘴角緊繃,深深地看著他:“葉開,我給你機會,你最好把這些恬不知恥的話永永遠遠地收回去。
”
葉開頓了頓,好像沒聽到她的威脅,固執地說:“我一定會考上清華,你答應過我的,錄音還在。
我要和陳又涵在一起,你們誰都阻止不了。
”
房間比之前更安靜。
死一般的安靜。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瞿嘉半舉著的手止不住發抖,被葉瑾死死拉住。
白皙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五個指印,葉開被打得臉偏向一側,劉海垂下來,遮住他的蒼白淡漠的雙眼。
瞿嘉深呼吸:“寶寶,媽媽養你十九年,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你會和我說這些話。
你十九,陳又涵三十五,你們用什麽相愛?
他哪一點配得上你?
今天你但凡換一個男朋友過來堂堂正正地說媽媽我喜歡男的,我都不會打你!
”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男人,我隻知道我喜歡陳又涵。
”
瞿嘉腦袋嗡嗡直響,“陳又涵”這三個字像是魔咒,她血氣上湧,用力閉了閉眼,抓住了葉瑾的胳膊,“寶寶,十六歲,你們差十六歲!
他睡過多少人?
他談過多少次戀愛?
你怎麽會看得上他?
!
”
“他隻愛過我一個人。
”葉開的臉腫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事情到這一步,竟然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毀滅感。
他從前那麽怕瞿嘉,所有行為都按照她最高標準的期望去做,而如今卻把自己最離經叛道的一面徹底撕扯給她。
唇角抿起,葉開淡漠地微笑,以一種近乎殘忍的禮貌問:“他上過一百個人又怎麽樣,是我也要睡一百人才能和他相配嗎?
”
“葉開!
”葉瑾震驚地看著他,“你住口!
”
瞿嘉徹底站不住,眼神驚怒交加:“你什麽意思?
”
“我、們、在、一、起、了。
”葉開脊背挺直,迎視著她一字一句:“不是過家家。
”
瞿嘉死死盯著他,尖銳的指甲幾乎要抓破葉瑾細嫩的胳膊。
半晌,她從喉嚨裡發出古怪的冷笑:“好,不是過家家,當然不是過家家,來,葉瑾,你告訴你寶貝弟弟,告訴他陳又涵到底做了什麽!
”
葉開的目光平靜地移到葉瑾身上。
那是一種被傷透了的、徹底失去信任的目光。
“你說。
”
她張了張嘴,目光在他的直視下竟有些閃躲。
瞿嘉厲聲吼道:“說!
”
雙肩被嚇得一抖,大小姐的氣焰徹底消失,葉瑾硬著頭皮打圓場:“不要說了也不要吵了,都過去了,都冷靜一點好不好?
小開你少說兩句不要再氣媽咪——”
“陳又涵,為了兩百億,答應永遠都不再和你見面。
”瞿嘉冷冰冰地說,眼眶瞪得幾乎撕裂,死撐著沒有落淚,“寶寶,這就是你的愛情,這就是你覺得愛你的陳又涵。
”
葉開抹了把臉,眼眶發紅:“葉瑾,姐姐,你拿著偷拍我們的照片去威脅他,讓他在我和兩百億之間二選一,是不是?
”
葉瑾沒有回答。
葉開冷笑一聲:“兩百億給他出難題,怎麽,葉家玩不起是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擡手抹了下臉頰,有眼淚。
“我不怪他,換我我也這樣選。
”他握緊拳,繃緊身軀:“對,如果有一天葉家有難,我也會這樣選。
卑鄙的不是他,卑鄙的是你們。
可憐的不是我,可憐的也是你們。
你們根本不懂……”
他甚至笑了笑。
“我很高興,原來他不是要和我分手,原來他是被你們逼的。
他沒有怪我,也沒有不愛我,我簡直太高興了葉瑾,不,我要謝謝媽媽,謝謝你告訴我。
”他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脆弱至極的笑容:“如果你不告訴我,我還以為又涵哥哥厭倦了我。
”
沒有人敢說話,都看出他的不對勁。
葉開沒有察覺她們憐憫、恐懼、緊張的目光,喃喃低語:“兩百億,我挺值錢的。
”
可他的平靜到底稚嫩。
緊抿著的顫抖的嘴唇出賣了他,洶湧的控制不住的眼淚也出賣了他,他蒼白著臉,又用力地重複了一遍:“我不怪他。
”
“我不怪他。
”
指甲掐進掌心。
“我不怪他。
”
指骨繃得泛白。
“我不怪他。
”
心臟抽得幾乎窒息。
“我不……”語句因為嘴唇的顫抖而瀕臨破碎,眼眶被眼淚蓄滿,世界、家人、雨中的窗外,一切都很朦朧。
他沒有方向地看葉瑾,看瞿嘉,看花房裡漂亮的美式沙發,看濃墨重彩的花瓶和花朵,終於崩潰地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