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應夜燈應聲亮起, 照亮玄關一方天地。
葉開如置夢中。
他沒有脫鞋, 怕不合時宜的動作觸醒現實。
渾渾噩噩地沿著玄關走進客廳, 門順勢輕輕合上。
他應激地抖了一下, 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木門, 緩步夢遊似地走過起居室, 走進近一百平的主臥套間。
所有一切都是他記憶裡的模樣, 人字拚木地闆,落地窗前咖啡色的丹麥酋長椅, 金木皮布端景櫃, 湖光山色的邊毯。
他輕輕摁下開關, 燈亮了,在他迷蒙的醉眼裡,一切如夢似幻。
全屋中央新風運轉從不停歇,即使陳又涵已經離開長達半個月, 空氣裡也還是冰冷潔淨的味道。
葉開向前倒在床上。
回憶從骨子裡托起漣漪, 順著他嚴防死守但卻紙糊一般的防線滲透而出, 帶著他失魂落魄的神智,沉入了深眠。
燈開了一夜。
空調溫度很低,再醒來時鼻子有點塞。
窗外天色朦朧,是深藍色,泛著一層灰蒙蒙的白。
是日出的前兆。
身體下意識地就帶著他走進半開放式廚房。
打開冰箱,成排的斐泉和巴黎水。
擰開墨綠色的水瓶,氣泡順著神經升騰入混沌的大腦。
葉開怔怔地放下玻璃瓶,輕微的磕碰聲。
他終於在灰色的光線下掃視一圈——不是夢, 他真的在陳又涵的房子裡。
而陳又涵不在家。
他不是回到了過去,陳又涵不會出來跟他在清晨的光線中擁吻。
也對,哪有這麽好的夢。
這算不算擅闖民宅?
僅剩的幽默感都用來嘲諷自己。
葉開握著一瓶巴黎水,在這座三百平的冰冷房子裡一步一步慢慢地參觀,像初來乍到。
半面佛油畫仍掛在玄關,右下角有他用鋼筆簽名的“lucky 葉”。
陽光房的香水檸檬和南天竹都很茁壯,有兩顆檸檬已經掛了黃。
爺爺寫的“緻遠”二字被玻璃框好,掛在了書房休閑椅上方。
他拉開書桌後方寬大的座椅,疲倦地陷入。
剛在一起時他還是高二,陳又涵辦公,他伏案寫卷子,想想實在是有夠好笑。
一個身價千億的總裁,怎麽有耐心去每天面對一個純白到無聊的高中生?
手在真皮桌面緩緩撫過,目光平靜地掃視,在看到一個黑色相框時微微一凝。
是他陌生的東西。
擡手拿起,橫版6寸大小,是——
瞳孔驟然緊縮,心口一瞬間如被巨石碾過。
病危通知書。
「患者 陳又涵 先生診斷為 胃出血 ,雖然積極救治但目前病情趨於惡化,隨時可能危機生命,特下達病重(危)通知。
……同時向您告知:為搶救患者,在無法事先征得您的同意的情況下……將采取應急救救治所需儀器設備……請予以理解、配合和支持,如您還有其他要求,在接到“病重(危)通知書”後立即告訴我科。
……親屬監護人簽名:陳飛一」
紅章洇進白紙,主治醫生的簽名龍飛鳳舞讓人難以辨認,唯有那一行手寫日期那麽好辨認。
八月九號,分手的第二個年頭,他生日的第二天晚上。
手中的相框好像生了刺,刺得葉開猛地把他扣向桌面。
他推開椅子,迅猛地起身。
膝蓋磕到桌腿,他痛得倒吸氣,卻還是固執地大步走開。
這算什麽?
陳又涵為了工作拚到死,憑什麽讓他內疚?
「病危通知書下來他進手術室都還在想見你!
」
顧岫的怒吼在耳邊回響,葉開閉了閉眼,扶著牆面停下,心臟因為猛然的痛而幾乎停止跳動。
他半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瞳孔因為思緒的急遽混亂而閃著破碎的光。
陳又涵……又涵哥哥曾經差點死了。
這個念頭在心中劃過,如同白雲撞上山峰,鯨魚柔軟的肚皮被利刃一分為二,他痛得眼前隻剩下血色。
葉開扶著牆慌不擇路。
步入式衣帽間的皮編旋轉門被撞開,陳又涵獨屬的香氛味鋪天蓋地,冷而炙熱,讓人回憶起伏在他頸側的黑沉沉的夜晚。
他倚著櫃門緩緩滑坐下,在這種絕對的、帶著隱約香味的靜謐中漸漸平靜下來。
脊背和手臂上都是冷汗,鬢角劃過汗滴,葉開猛地抹了把臉,眼睛死死盯著對面的落地穿衣鏡。
鏡子裡是走投無路的自己。
衣服從昨天開始就沒有脫下,簡直落魄得不成樣子。
陳又涵回家後會不會報警?
葉開自嘲地冷笑。
用不著回家,他隻要聯網登陸APP就能看到攝像頭記錄下的一切。
……看到他像個瘋子一樣在他房子裡跌跌撞撞。
小偷想必會狂歡,這裡有太多昂貴的東西可以大賺一筆。
可他不是小偷。
他是個落魄的貴族,破產的地主,隻能趁主人不在家時偷偷地進來看一看,摸一摸——那裡,是他珍貴的回憶;這裡,是他愛情的吉光片羽。
都是他的,曾經都是他的。
穿衣鏡是活動的。
推開鏡子,後面其實是全封閉的收藏室。
蘇富比淘的古董,佳士得拍下的珠寶——陳又涵昂貴的收藏都在那裡。
葉開覺得自己變態。
他起身,心高懸在心口,不知道要去找尋什麽東西。
開關他知道在哪裡,陳又涵從來不曾瞞過他。
鏡子被推動,全玻璃的收藏間呈現在眼前,沒有任何秘密。
正中間的透明立式展櫃裡,天鵝絨托著戒指。
藍寶石戒面熠熠生輝,銀色銜尾蛇戒托古典冷冽。
視線一錯,彩繪雪闆靠立在牆角。
八千美金而已,何德何能出現在這裡?
鏡門晃動,映照出倉皇出逃的人影。
葉開連把床重新鋪好都做不到。
帕拉梅拉的轟鳴聲疾馳過長街,奔向海邊。
期間給顧岫打了個電話,但他沒接,直接掛斷,並不給葉開留任何面子。
陳家超千平的白色雙層出現在海岸線上,在陽光下幾乎像浮在波光粼粼的蔚藍色的海波之上。
他很少來這裡。
從前陳家也住在思源路,直到五六年前才搬到了這裡。
思源路是俯瞰海岸,這裡直接就在海邊,所有視野毫無阻礙,越過綠茵草坪便能看到摩托艇衝浪,以極快的速度在海上拖拽出純白色的浪花。
陳飛一搬到這裡的理由很簡單,他已故的亡妻十分眷戀大海。
寧市上層圈子裡一直暗傳著一句話,陳飛一是把陳又涵的那份專情都給帶走了,才會出現父子倆截然不同的個性。
這裡的房子單獨一棟就有專屬的崗亭和安保隊伍。
穿著製服的保安對葉開敬了個禮,等他降下車窗,禮貌詢問是否有預約。
“請通告是葉家的,葉開。
”
保安點點頭,握著對講機走遠。
幾句話的工夫,崗亭放行,火山灰跑車沿著起伏綠茵間的跑道絕塵而去。
陳飛一在前庭坐著喝茶。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亞麻休閑襯衫,和白色的遮陽篷相得益彰。
上午九點多,陽光在海面變換,阿拉斯加臥在一旁,被太陽曬得精神不濟的樣子。
葉開停下車,先是走,繼而在陳飛一的注視下小跑過去。
阿拉斯加先起身迎接他。
雖然經年未見,但它記性不錯,從熟悉的氣息中辨認出了故人。
剛才還蔫頭巴腦的模樣蕩然無存,壯碩的身影哈著氣衝葉開猛撲而來。
“獵獵!
”他蹲下身,被獵獵撲到在地。
陳飛一開懷大笑,拄著拐杖起身。
“真虧獵獵記性好!
”
葉開站起身,獵獵圍著他又叫又跳。
他不知道陳飛一是不是話裡有話,笑容沉靜了些,恭敬地問候:“陳伯伯,好久不見了。
”
“兩年了?
”陳飛一攬過他的肩膀,“來來來,剛泡好的紅茶,剛出爐的曲奇,是不是巧?
我記得以前你最喜歡吃這個。
”
傭人一前一後為他們拉開椅子。
“您近來可好?
”
“老樣子,腿嘛,是不太靈光了。
”
陳飛一關節風濕嚴重,去年摔了一跤,左腿就有點受不住力,需要拐杖拄著。
“怎麽想起來這裡?
”他親自給葉開倒茶。
“來看看您。
”
陳飛一點點頭,“唔”了一聲,“在哪裡上學?
暑假該進銀行實習了吧?
”
葉家把他上學的信息隱瞞得嚴嚴實實,沒有人知道他在清華。
“在清華。
”
陳飛一詫異地擡眸:“怎麽沒出國?
你的條件,國外名校應該不是問題。
”
“生病了。
”
氣氛安靜了下來,隻有獵獵興奮得停不下來的哼哧聲,以及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
陳飛一似笑非笑:“生病了。
”繼而點點頭,“看來小嘉不放心你去國外。
”
“國內也一樣,在哪裡學都能學好。
”
“對,”陳飛一笑了一陣,“說得不錯。
又涵跟你就不一樣,他是在哪裡都學不好。
”
陳飛一怎麽會看不出他是為陳又涵而來?
他溫和慈善地凝視著葉開:“你沒有被他帶歪,是你根正身正,很好,很好。
”
連說了兩個很好,葉開心裡酸澀了起來。
什麽叫帶歪?
他整個人生都是陳又涵燙下的烙印,就連第一款車都沒救地選擇了同一款。
“前幾天碰到顧總……就是顧岫,又涵哥哥以前的助理。
”見陳飛一點點頭,葉開繼續說,“他說又涵哥哥曾經……”那幾個字那麽難說出口,陳飛一接過話:“進了一趟手術室,沒什麽的。
”
葉開心口一松,又在陳飛一的輕描淡寫中羞愧出來。
陳伯伯孤家寡人,身邊親近之人隻剩下陳又涵一人。
他當時在手術室外簽下病危通知書是什麽心情?
他走到哪裡都有保安和貼身秘書簇擁,什麽時候摔的跤?
或許就是在長而幽暗的手術室外的走廊上,波點花紋的大理石地面濕滑,慘白熒光燈閃爍,陳又涵被推入急救,陳飛一驚痛交加,在轉彎處狠狠滑了一跤。
“他後來——還好嗎?
”葉開磕絆了一下,隨即解釋起來,“我和又涵哥哥很久沒有聯系……鬧了一點矛盾……他……”
陳飛一安靜地看著葉開,善解人意地勸慰:“他很好,醫生一直幫他調養,隻要不過度酗酒就沒問題。
你看他不是從GC出來了?
應酬不了,這個總裁我看就當不合格,乾脆退位讓賢去!
”
後半句是笑談,但葉開笑不出,隻能順著點頭:“那就好……”
他拉著陳又涵半夜喝了兩斤青稞酒。
和兩年前相比,他依然漠然得無可救藥。
他看不到陳又涵的痛,看不到他的消瘦。
他說不痛了就信了不痛,他說了這兩年過得好就信了過得好。
陳又涵隱瞞人的說辭漏洞百出,他卻全盤相信。
這不是信任,…… 是冷漠。
“小開,”陳飛一拍拍他的手背,眼睛靜靜凝視著遠處的海平線:“又涵三十六了,要是放下了,就勸他結婚吧。
伯伯先謝謝你了。
”
葉開渾身一僵,視線凝固在陳飛一臉上。
陳伯伯六十多,依然風度翩翩,隻是歲月催人老,他這幾年想必過得不好,比葉開記憶裡蒼老了許多。
“他……又涵哥哥他……”
“他聽你的話。
你讓他結婚,他會結的。
”
葉開很堅硬地笑,所有自如都瀕臨破碎。
陳飛一知道了?
他怎麽會知道?
……對,他好蠢,顧岫不是說了嗎,陳又涵推進手術室前還在想見他,隻是兄弟感情怎麽會到這地步?
陳伯伯一定是從那個時候看出來的——
“陳家對你們葉家有恩,你是知道的。
兩年前我讓他拿著信去找寧通融資,他說要和跟你結婚。
我說他天方夜譚貽笑大方,他不信。
你們年輕人終歸是不聽老人言,”陳飛一終於從遙遠的海面收回目光,“既然都放下了,不妨試著聽一次。
又涵不能一個人下去了,我沒什麽牽掛,是你寧伯母放不下他。
”
葉開捏著杯盞的手不停顫抖。
“結……婚?
”他咬緊牙關讓自己鎮定下來,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說要和我……結婚?
”
陳飛一瞥了他一眼,立刻懂了,雲淡風輕笑道:“原來他沒和你商量過,是他一廂情願了。
”
不是!
不是——
不是一廂情願,不是。
葉開緊緊咬著齒根,眼睛被海風吹得迷了眼。
好痛,痛得隻要一眨眼就會流眼淚。
他大睜著——用力地睜著眼睛,一點也不敢眨眼。
什麽結婚?
隻是氣氛到了隨便說說、跟誰都可以說的情話不是嗎?
藍寶石不值錢,喜歡的話可以隨便再送一顆。
什麽想天天見你也是說著玩兒的,「我沒辦法一直對著一個人」,「你一直纏著我也很煩」,不是這樣的嗎?
隨口一說的結婚為什麽要讓陳飛一知道?
什麽要鄭重地告訴自己父親?
為什麽要用GC生死一線能拿來救命的恩情去換?
陳飛一被人扶起身,欲言又止地拍了拍葉開的肩膀,在離開前終於說:“小開,既然是他一廂情願,就不要再打聽他了。
他也是會難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