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樹影在擋風玻璃上變幻, 帕拉梅拉繞過噴泉, 滑進GC總部大樓地下車庫。
顧岫的電話終於打通, 大概也是怕了葉開不厭其煩的耐心。
“地下二層, C口。
”葉開言簡意賅。
沒過十分鍾, C口電梯下沉, 玻璃門晃動, 顧岫的身影順著階梯不緊不慢地下行。
在他擡頭張望的一瞬,葉開打開雙閃, 又按了下了喇叭。
顧岫順著聲音找過去。
葉開俯身下車, 還穿著他們昨天見面的那身衣服。
車門被甩上, 他倚著車身低頭點煙。
“有事?
”
顧岫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下。
透過淺白的煙霧,他看到葉開面容沉靜。
他和兩年前相比,變的不是一星半點。
顧岫閱人無聲,能讓他深刻記得的人不多, 何況隻是一兩周的接觸。
但他竟還能想起第一次見到葉開的樣子。
高定黑色西服套裝, 清亮的眼神, 雖然略有青澀,但從容而漂亮。
矜貴的氣質、進退有度的分寸感、極好的涵養,比他的臉更讓人印象深刻。
那時候的葉開,整個人就像是一塊被春風裹著的冰峰,冷冽,但並不讓人望而卻步,反而會在相處中極快地生出好感。
“陳又涵現在在哪裡?
”
葉開講話的聲音喚回了他走神的神智。
他注視著對方,剪裁得體的襯衫, 因為沒休息好而蒼白的面容,不知為什麽,隻是二十歲的青年,卻有一股慵懶的深沉。
“無可奉告。
”
“陳又涵讓你不要告訴我?
”
“總而言之,他不想見你。
”唇角凝起一絲冷笑,顧岫風度翩翩地攤手,“你又何必去打擾他?
”
“顧岫,你錯了。
”葉開從倚靠的姿態中起身,纖長的手指從嘴邊輕巧地夾下白色煙管,淡淡笑了笑,“他想見我。
他不期望見我,但他想見我,你明白嗎?
”
小臂懶洋洋地遞出,是牛皮紙文件袋。
“這是你昨天給我的項目資料,裡面有所有學校的施工進度和地址。
你不告訴我,我可以派人去找,一個一個找。
”
顧岫緊繃的面容松動,在葉開散漫但又堅持的注視中,又慢慢有了一絲猶疑。
“你想幹什麽?
”
葉開低頭笑了一聲:“還沒想好。
”
從這一笑裡,顧岫才隱約看出葉開曾經的影子。
“我今天去見了陳伯伯,他讓我去勸陳又涵結婚。
”
顧岫愕然,啞火。
葉開抽了兩口煙,安靜悶熱的地下車庫無人說話。
他擡眸,面無表情地一勾唇角:“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
”
顧岫張了張嘴,“雲南。
”接著報出一個令人很陌生的地名。
葉開在手機備忘錄裡記下,隨即揣兜起身,“謝謝你這兩年對又涵哥哥的照顧。
”打開車門,在上車前一秒回頭,似笑非笑地補充了一句,“不過下次再想罵我打我,還是先問問清楚再動手吧。
”
咆哮的引擎聲中,葉開撥出電話:“思琪,幫我訂機票。
”
雪山頂上濃雲翻湧,白霧隱沒了神明的蹤跡。
這是隱藏在迪慶深山坳裡的一個藏村,規模很大,沿著一條雪山溪流分為上下兩個村子,步行往返需要半個多小時。
大部分村民的房子擡頭就可以看到雪山峰。
陳又涵原本並不知道,和當地村支書交流才發現,原來那幾個尖尖就是梅裡十三峰,隻不過看到的是背面。
七八月份是這裡的雨季,再美的風景早晚都隱藏在雲霧之下,隻有下午才美得驚心動魄。
接到葉開電話時陳又涵正在屋頂露台上喝茶。
日光在雪線的強烈反射下有了堅硬的味道,他這幾天身體欠佳,被太陽一曬才有那麽點活著的感覺。
看到來電顯示時一半猶豫一半驚疑。
事情都說開了,他不覺得葉開會再給他打電話。
倒也不是沒做過夢。
夢到他還穿著天翼中學的校服,周五放學,在橙色的黃昏光線中跑向他。
或者帶他參觀大學校園。
長長的林蔭道,上百年的老樟樹,垂藤而下的爬山虎。
周圍人頭攢動,都是老外的生面孔。
畫面如水面被打散,他微微笑著說,又涵哥哥,我在清華上學。
再定睛,身邊莫名出現另一個男人。
好夢硬生生被攪合成噩夢,陳又涵便在這種心悸中醒來。
有時候會夢到不健康的畫面。
因為已經答應了他要徹底離開不打擾,再夢到這些,都覺得對他是一種褻瀆和冒犯。
“喂。
”陳又涵接起,右手握著的茶杯裡,烏龍茶熱氣嫋嫋。
“又涵哥哥,我迷路了。
”葉開說,氣息微喘。
“迷路?
”陳又涵一怔,在覺得好笑的同時心裡不自覺地泛上溫柔。
就好像浪卷白沙,是他做不了主的事情。
“導航找不到嗎?
”
“找不到,天快黑了。
”
陳又涵不自覺看了眼天色。
是快黑了。
山裡夜幕降得早,如果在城市,現在應該還很亮。
“讓家裡人來接你。
”
葉開搖搖頭:“接不到。
我不知道我在哪裡。
”
他這麽說,陳又涵那股漫不經心的溫柔便收斂了起來。
語氣認真了些:“周圍有什麽路標?
有沒有人?
有的話先問問路?
或者跟誰共享一下實時坐標。
”
“我在……”葉開扭頭看了看,“有一個很高的瑪尼堆,拉著經幡,右手邊有一間石頭房子,院子裡種著一棵……一棵……就是一棵樹。
”
陳又涵扶著藤椅的手微微用力,嗓音低啞:“還有呢?
”
“前面有兩條分岔路,其中一條的盡頭是金頂寺廟,有很大一片草坪,另一條是下坡,沿著坡道是小溪。
”
毛毯滑落地面,陳又涵站起身,喉結滾著,他吞咽了兩次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站著別動,我來接你。
”
葉開說了個“好”。
他站在村莊的中間段入口,往右邊走是上村,往左邊走就是下村,白色的溪流沿著低緩的山勢卷起白色浪花。
有山民擔著木柴經過他身邊,用口音濃厚的普通話問:“紮西德勒!
到哪裡去?
”
葉開也回一個“紮西德勒”,搖搖頭:“哪裡都不去。
”
趕著犛牛的藏族小姑娘怯生生地打量他:“紮西德勒,你要去村裡子嗎?
”
葉開雙手揣兜笑得溫和:“不去。
”
牛群慢吞吞地從他身邊經過。
太陽在下山,最後的餘暉把雪山塗抹得金黃。
風起了,他拉上紅色衝鋒衣的拉鏈,巴黎世家的漁夫帽戴不住,被風掀走兩次,他不得不摘下抓在手裡。
一頭黑發被風吹亂,他背著雙肩包在風裡轉圈。
打轉腳後跟,一圈,兩圈,眼睛盯著腳下的泥土路。
經幡被吹得獵獵作響,讓人懷疑下一秒就會被吹走。
轉到第五圈的時候頭覺得暈,停下來,看到一個藏民佝僂著背在對瑪尼堆誦經祈福,臨走時撿起一塊石頭摞了上去。
葉開心思一動,藏民一走,他也揀了塊石頭,有樣學樣地穩穩疊了上去。
抄在兜裡的手還沒來得及伸出來雙手合十,便聽到風聲中一聲輕笑。
他回頭,看到陳又涵站在離他兩三米遠的地方。
在黃昏中,他沐浴著橙色變幻的光輝,一身黑色,指尖夾著煙,看著有點酷。
風吹得額發迷眼,葉開淡定地做完剩下的動作,從瑪尼堆前回身,慢悠悠地走向他:“有什麽好笑的。
”
陳又涵看著他,問:“怎麽到這裡來了?
”
“迷路了。
”
陳又涵勾了勾唇:“迷得挺巧。
”
“我不知道。
”葉開睨著他手上的保溫杯,“我渴。
”
陳又涵轉開保溫杯遞給他。
剛好可以入口的燙度,葉開仰頭喝了兩口,覺得身體深處都被熨帖。
“還以為會有枸杞。
”
陳又涵懟了把他後腦:“三十六謝謝。
”
葉開輕聲嘟囔:“是嗎,上次紮西說你比我大不了幾歲,我以為你二十五。
”
“我二十五的時候你還在上小學。
”陳又涵淡淡道。
葉開覺得自己笨嘴拙舌,在風聲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
陳又涵帶著他轉上左邊的山路:“你來得正好,明天我就不在了,迷路也沒人來接你。
”
葉開心裡一緊:“為什麽?
”
“要去下一個地方。
本來昨天就該走的,天氣原因。
”
是胃疼。
但他自然不可能告訴葉開真相。
“我來找你的,你要走的話我也走。
”
“找我幹什麽?
”陳又涵停下來,不得不點起一根煙。
葉開出現在這裡的事實超乎所有夢境,超乎他所能觸摸到的最理想的奢望,超乎他的理智和預料。
他的存在對於葉開來說是種痛苦。
沒有人會主動來找痛苦。
面對痛苦的唯一本能就是逃避。
作為痛苦,他最理想的去處就是葉開的人生之外。
“陳伯伯說要抓你回去結婚。
”葉開盯著他。
一日落,天色就降得很快。
剛才還依稀能辨對方的面容,現在卻連眼裡的光都捉摸不清。
陳又涵身體一僵:“你見過他了?
”
“我看到他在海邊遛狗。
獵獵先認出了我。
”不知道哪裡來的本事,他說謊都不打草稿。
陳又涵還沒察覺出不對勁,葉開又說:“陳伯伯說讓你回去相親,今年辦婚禮明年生孩子。
”
陳又涵被煙嗆得咳嗽,海拔三千,他扶著樹乾,咳得氣息短促。
他知道葉開來沒有好事,天也不會遂了他卑微渺小苟且的心願。
“這樣。
”他隻能這麽說,又問,“那你來做什麽?
”
“陳伯伯說,我和你比較親近,你會聽我的話。
”葉開兩手插兜,雲淡風輕地說,“他讓我來勸你結婚。
”
樹皮堅硬粗糲,陳又涵扶著它的手不自覺用力,指腹被磨痛,他松手回身,故作鎮定地繼續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真的想勸的話,打個電話就可以,不用親自過來。
”
葉開輕聲應道:“是嗎,你不早說。
”
陳又涵嗓音發緊:“現在知道了。
”語氣一振,有一股漫不經心的溫和,“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吧,景色不錯。
”
“你明天直接走?
”葉開看著他的背影,“是去下一個項目,還是回去相親?
”
“都可以。
”
溪水隆隆地響在耳畔。
山路一側是懸崖,被茂密的灌木和斜生的樹乾所遮掩,另一側是半人高的土坡。
路彎彎曲曲地通往下方亮了燈的村莊,夜色中還能看到煙霧繚繞,是家家戶戶燒起了爐竈。
群山黑黢黢的,在一重山之外,才是梅裡十三峰。
星星就好像綴在它們的肩上。
路上已經沒有人了,再晚歸的牧民也早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村裡有為他們亮起的燈,明亮,溫暖,一盞接一盞。
葉開揚起聲音:“又涵哥哥,你結婚的話,我得隨多少份子錢?
”
陳又涵腳步停住。
他沒有轉身,背對著葉開:“你高興,多少都行。
”
葉開緩緩靠近他:“——可是又涵哥哥,你這麽愛我,你確定你硬得起來嗎?
”
陳又涵難以置信,煙被他扔在地上狠狠踩滅:“你說什麽?
”
“你帶著新嫂子的話,還會用那種眼神看我嗎?
如果控制不住被發現了怎麽辦?
”葉開湊近他,擡眸,眼波裡流轉著陳又涵讀不懂的情緒,輕笑一聲,“生氣了?
”
砰的一聲,身體被撞上斜坡。
裸露盤錯的樹根頂著他的雙肩包,碎泥塊撲簌簌地掉。
陳又涵揪著他的衣襟,手墊著他的後頸,沉聲道:“夠了!
”
葉開置若罔聞,對他的逞兇也無動於衷,咄咄逼人:“你會不會送她藍寶石戒指?
會不會跟她每天上床?
會不會跟她在浴缸裡做愛?
會不會喝多了酒都不敢親她生怕讓她討厭?
會不會給她下廚做飯煎羊排?
會不會——”
一疊聲的逼問被封在唇齒中,陳又涵捧著他的臉,兇狠地吻了上去。
真的很兇,兇極了,帶著無可奈何又無處釋放的愛意,帶著走到盡頭依然掙脫不了的佔有欲,帶著焦躁和痛。
心口撕裂一般,陳又涵碾著他的唇,舔著他敏感的上顎,卷著柔軟的帶著甜味的軟舌。
他重重地親著他,額頭相抵,氣喘籲籲地罵:“你想知道?
你真的他媽的想知道?
我想每天乾的人是你,想摟著醒來的是你,你能生小孩,我他媽的跟你生十個八個,你不是放下了嗎?
來招惹我幹什麽?
勸我結婚?
勸我娶別人?
看到我老婆你叫得出一聲嫂子嗎?
叫得出嗎!
”指腹又重又柔地劃過他的面頰,“小開,寶寶,你這麽恨我,到現在還要來我心口捅刀子,嗯?
是不是想疼死我?
疼死我,你解得了恨消得了氣嗎?
你要我結婚,比讓我去死還難受。
寶寶,你知道你說任何我都會答應,你今天來這裡,如果真的是要我結婚,隻要你點頭,好,我會認真去愛她,相守一生絕不敷衍,”他紅了眼眶,氣息急促,徒勞地兇狠:“隻要你點頭。
”
葉開沒有動作,隻是繃著表情死死地盯著他。
嘴唇動了動。
陳又涵絕望地閉眼,逞兇鬥狠不顧一切地吻上去,生怕他真的點頭乃至說出一個“好”字。
唇都被磕破,血腥味在口腔裡彌漫。
“你想讓我結婚,”陳又涵抱著他,把他死死地按在自己頸側,聲音哽咽,“最起碼在讓我看到你結婚以後。
我放得下,我可以從此以後坦坦蕩蕩地面對你不打擾你,我可以躲你躲得一乾二淨絕不出現礙你眼,但不要逼我,在你結婚以前,不要逼我。
”
葉開眨了眨眼,眼裡流下熱淚。
他哽咽著,擡手抱住陳又涵:“……你知不知道一周後是什麽日子?
”
陳又涵根本無力思考,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葉開要跟誰訂婚結親,心痛得抽絞緊縮,他狠狠抱住葉開,幾乎要把他嵌進懷裡。
“白癡,”葉開輕輕地說,尾音顫栗,“勸什麽結婚,我是來給你過生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