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散, 葉開和鬱敏敏結伴閑聊著步出教室。
學生們都回家吃飯, 支教的大學生們村裡有單獨安排。
鬱敏敏邀請他一起, 但隨即發現了在操場上抽煙等人的陳又涵。
他這種氣度打扮的人出現在這裡很違和, 鬱老師心中立刻就猜測他是為葉開而來。
“鬱老師。
”陳又涵撣了撣煙灰, 和她客氣地打招呼。
鬱敏敏很詫異, 她和陳又涵是第一次見面。
“方便的話, 我想和小花老師說兩句話。
”
鬱敏敏噗地一聲笑出來,轉向一臉黑的葉開:“小花老師, 我們的食堂就在那邊——”她指了指山腳下的一棟兩層民宅, “我就先過去了。
”
沒等葉開點頭, 陳又涵搶佔先機地說:“不用等他,他和我一起吃。
”
鬱敏敏走了,葉開冷冷地說:“誰要和你一起吃?
”
陳又涵給他遞過一支煙:“帶你去吃汽鍋雞好不好?
他們那家口味有點重,你吃不慣的。
”
葉開接過煙, 沒應聲。
陳又涵按下打火機:“別這麽別扭, 上次親你是我不對。
”
葉開低頭抿了一口, 聽他說完臉色更黑了。
“瞿嘉放心你一個人來這邊?
我以為她最起碼會派個助理給你。
”陳又涵自然而然地攬了下他的肩,又很快放下:“這邊走。
”很紳士,隻是給他帶路,分寸很恰好地在商務禮節之內。
太陽升得老高,把濕而松軟的泥巴路曬得乾掉,路邊都是馬糞和牛糞,有些已經在長期的風化變成草籽。
葉開跟在陳又涵身後,他穿一身淺灰色的衝鋒衣和戶外工裝靴, 拉鏈拉到頂,看上去比職場裡年輕了幾歲。
不是真切看到他出現在這裡的話,他真的想象不到陳又涵在鄉下的情景。
“你之前來過這裡?
”
“考察的時候來過一次,動工的時候也來過。
”陳又涵三兩步跳下一個很滑的斜坡,衝葉開伸出手。
葉開沒搭理他,固執地要自己下去,第一步還好,第二步鞋底打滑直接摔了個屁股蹲兒,兩手條件反射地去撐,結果被砂石磨出了一片淺淺的口子。
他被摔得懵,一臉鬱悶地看陳又涵笑得放肆。
陳又涵再度伸出手,懶洋洋地問:“這就是你所謂的放下了?
”葉開拍掉他的手,忍痛自己撐著山坡爬了起來。
“別這麽強,你就當我是個路人甲。
”陳又涵抓住他胳膊,捏著手掌看了眼,從口袋裡摸出一片獨立包裝的濕巾,“自己來?
”
葉開接過撕開,擦去掌心的沙土。
陳又涵又想幫他拍掉身上的髒東西,但到底敏感,沒好意思下手,一擡下巴:“屁股拍一下。
”
什麽烏七八糟的!
葉開冷著臉處理狼狽的一切,尷尬和懊惱程度直逼女生素顏遇到前男友。
陳又涵忍著笑,覺得葉開可愛。
他刻意忽略掉了葉開已經開展了新的感情生活,鴕鳥埋在沙子時也會覺得整個世界是安全的。
接待兩人的是一戶納西族的老夫妻。
到的時候飯菜已經都準備好了,正中間擺著的果然是汽鍋雞。
可能是陳又涵特意叮囑過,口味相比於雲南菜來說清淡了許多。
陳又涵這次還帶了兩個工程方面的人,就住在這戶人家,已經在另一桌先吃了起來。
見陳又涵乍然帶了人過來,瞬間都有些拘謹。
納西嬸嬸顯然很喜歡陳又涵,笑得十分親切,但隨即把注意力移到了葉開臉上,布滿皺紋的雙眼很仔細地盯著葉開,越看越喜歡,一邊揭起圍裙擦手一邊說:“真俊的孩子!
怎麽生怎麽養的呢!
”
還帶他們去看自己養的雞和小黑豬。
小黑豬尾巴卷卷的,滿山亂跑。
陳又涵蹲下身對一頭腹背部有花斑的小豬嘖了兩聲,勾勾手:“小花老師,過來!
”
葉開克制住翻白眼的衝動,繃著臉說:“無聊。
”
小花豬鑽進陳又涵的掌心間,被他揉搓得舒服得眯起了眼,又怪可愛地哼了兩聲。
陳又涵說:“當隻豬也挺好的,吃了睡睡了吃,春天談戀愛,夏天滾泥塘,秋天長膘,開開心心一輩子也就最後挨那一刀,聽上去不虧。
”
葉開蹲下身:“你羨慕它?
”
陳又涵揉揉小花的耳朵,放跑了它,看著它奔向遠處的身影“嗯”了一聲,“挺羨慕的。
”
葉開睨他一眼:“豬。
”
高貴冷豔地轉身走了。
陳又涵心裡一顫,越活越回去,簡單的一個人身攻擊把他心裡倒灌滿了春水,都淹了。
吃飯時氣氛莫名緩和了許多。
葉開這兩天其實是有點水土不服吃不慣的,喝了兩碗清爽的雞湯,胃裡果然熨帖了很多。
吃過飯後納西嬸嬸又給泡了兩盞普洱茶,兩人坐在門檻上舒展雙腿曬太陽,葉開被熱茶舒服得喟歎,一邊問:“你什麽時候走?
”
“後天。
”
葉開心裡很微妙地一沉,說不清什麽滋味。
陳又涵知道他什麽意思,續道:“我打好招呼了,以後你都可以來這邊吃。
現在是雨季,這兩個星期你照顧好自己。
”
“你去哪裡?
”
“德欽。
”
葉開順口問:“是梅裡雪山嗎?
”
“不是,你想去?
”
“沒有。
”葉開矢口否認。
陳又涵沒什麽滋味地笑了笑:“緊張什麽,我不會約你的。
想去的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安排向導。
”
葉開握著一次性茶杯靜默不語,半晌,說了意味模糊的三個字:“再說吧。
”
高原的正午陽光很直接,幾乎要把人的靈魂都曬透明。
陳又涵沒有多少休息時間,喝完一杯茶便讓納西嬸嬸把兩個工程經理從午睡中叫醒。
他脫了衝鋒衣,隻穿一件貼身的黑色速乾T恤。
麥色的小臂上有青筋,看著結實性感。
衣服被他留在納西嬸嬸家,葉開起得太早,想回紮西家午睡,便主動說:“我可以幫你帶回去。
”
陳又涵從繚繞的煙霧中看他一眼,把衣服遞給他:“多謝。
”
“當謝謝你請我吃飯了。
”葉開接過衝鋒衣外套,是始祖鳥的,當時去麥理浩徑徒步,他穿的那件短袖T恤也是始祖鳥。
跟前任相處就是這麽尷尬,任何一個細節都能無限延伸到曾經在一起的從前。
他收回思緒,看到陳又涵推開院子前用木棍紮起的柵欄門。
走下山坡時,陳又涵回頭看了葉開一眼,見葉開也在看他,便笑了笑。
風穿過山谷,太陽曬乾霧靄,滿山的神明有哪位聽到了他心裡的“謝天謝地”?
小開,發現你還願意看我一眼,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麽高興。
葉開抱著陳又涵的衣服,慢吞吞地沿著山脊向前。
動物都午睡了,倦怠地匍匐在草堆上,耳朵一聳一聳地趕著蒼蠅和飛蟲。
整個村子裡隻剩下大黃狗看到陌生人後發出的汪汪聲。
但隨即它就發現這個外鄉來客心不在焉,根本沒有任何威脅性。
外套抱在懷裡捂出了汗,葉開停下腳步,拎著衣領抖開,把胳膊套了進去。
他穿上了陳又涵的外套。
黃泥土老屋前,一個小女孩腆著小圓肚子站著。
她的臉蛋黑乎乎的,嘴裡啃著手指,烏黑的大眼珠子懵懂地看著他從門前經過。
“小花老師。
”她怯生生地叫。
小花老師沒有聽見。
山鷹飛過低矮的團雲,黃色的小花在風中搖曳。
小花老師低垂著頭,兩手揣在溫暖的口袋裡,踽踽獨自走過了長長的山路。
到了紮西家,拉姆伏在阿媽的膝頭午睡。
葉開把一束小野花遞給多吉,一言不發地走過一層又一層的樓梯。
四樓被多吉打掃過了,散發著整潔的生活氣息。
陳又涵的臥室門半開著,黑色雙肩包扔在桌子上,iPad和錢包都不設防地放在床頭。
葉開脫下外套,倚著床沿緩緩坐下。
衣服被抱在懷裡,他深深地埋著頭,一動不動。
或許還是昨晚上沒睡好的緣故,葉開的午覺直接睡到了下午四點,太陽正在落山,他從頭痛欲裂中醒來,餘暉投過窗戶撒了他滿身。
牧民都趕著牛羊馬回家了。
紮西的房子是草場和村子之間的必經之處,葉開閉著眼,聽見羊群咩咩的聲音。
持續了好一會兒,天黑了,他以為太陽下山,再睜眼,卻是下起了雨。
雨滴劈裡啪啦斜打進來,葉開起身關窗,在風聲中聽到多吉上樓的動靜。
她提著裙子,外面裹了一件羽絨服:“降溫了。
”她比劃著,走進陳又涵的臥室,關上窗。
高原天氣多變,一會晴一會雨說翻臉就翻臉。
葉開下樓喝了一碗甜茶,接到薑岩讓他吃晚飯的電話。
天徹底黑了下來,遠處雪山上濃雲翻滾,近處黑雲低壓,俄而幾束金光刺破,將雲團照得一半澄明一般烏黑。
葉開在窗邊看得入迷,遠遠又見紮西騎著摩托趕著馬群回來。
過了半晌,二樓客廳門被推開,紮西裹著冷風鑽了進來,哆嗦著在火爐邊一屁股坐下:“凍死了凍死了凍死了。
”
葉開尚覺得他帶著口音的嘟嘟囔囔很可愛好笑,隨即便一愣,整個人倏然坐直,眼瞳針刺般縮緊。
山區信號不好,第二通電話才被接起。
“下雨了。
”
陳又涵“嗯”了一聲,“看見了。
”
“我給你送衣服過來。
”
隔著聽筒聽到陳又涵的笑,倦怠而溫和:“不用,我不冷。
”
葉開不笨。
他馬上想到陳又涵不是第一次來,早就領略過這裡陰晴不定的天氣,又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納西嬸嬸家和新學校工地很近,他應該是習慣了把衣服放在那裡的。
是他多此一舉。
“你在學校?
我現在過來。
”
陳又涵那邊安靜了一下,葉開隨即聽到聽筒裡傳來風聲。
他大概是出去看了下天氣。
隨後陳又涵說:“路上小心。
”
葉開馬上去拿衣服,一件外套不夠,得帶上抓絨內膽。
或者還得加一件羽絨。
他忙中出錯,衣角帶過床頭櫃,把iPad掃落在地。
屏幕亮起,顯出一張笑臉。
雪山,雪闆,咖啡色毛線帽,推在額頭上的大護目鏡。
他十七歲在惠斯勒的自拍照,陳又涵把它設置成了屏保。
葉開面無表情地撿起它,放回原位。
是故意的嗎?
他忽然又生了氣,為陳又涵對他無孔不入的攻勢。
風聲雖然聽著緊,但真走進去了也就那麽回事。
葉開把衝鋒衣拉鏈拉到頂,戴起了內搭的紅色衛衣兜帽。
小學放學早,這會兒都是回家的小朋友,看到葉開就叫一句“小花老師好”,總不能不應,一路叫下來全村的家長都知道他叫小花老師了。
等到了新校區,空蕩的工地上隻有一間小石頭屋亮著燈,想必那就是陳又涵的“項目部”。
門口吊著的燈泡在風中輕搖,門吱呀一聲推開,擋風簾被掀起——什麽鬼,員工都自己跑了,隻把老闆一個人丟在這裡。
陳又涵坐在爐子邊烤火,耳朵裡插著air pods,正在談公事。
葉開把衣服一股腦扔給他,轉身要走,被一把拉住。
拉住了也不說話,隻做了個噓聲的動作。
毛病,都要走了噓什麽噓?
然而胳膊都被他抓疼了,陳又涵顯然不打算放他走。
過了能有五六分鍾,他收線,一邊穿衣服一邊悠悠地說:“小花老師對待前男友也很善良。
”
葉開被噎了一下,冷冰冰地說:“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
陳又涵沒覺得沒冒犯到,反而笑了一聲:“我後天就不礙你眼了,你讓我幾句。
”
葉開問:“你中午為什麽讓我幫你把衣服帶回去?
”就算不下雨天黑後也會冷,他根本就是存心的。
陳又涵見瞞不過去,笑了一下,壓低了眉眼溫和地說:“你難得主動理我,我那時候什麽都想不到,隻想答應你。
”
葉開心裡一慌,撇開視線道:“胡說八道。
”
“別招我。
”陳又涵無奈,隻覺得他可愛,心裡的痛苦和愛意同時湧出來,他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在葉開額上彈了一下,“這裡沒人,我會忍不住親你。
”
葉開慌不擇言,下意識地說:“我有男朋友!
”
被暖爐烘烤得溫暖的小房子裡一時間一片死寂,隻有乾牛糞被燃燒發出的劈啪聲。
陳又涵深呼一口氣,點點頭:“對不起,是我記得不夠清楚。
”
厚重的簾子被掀起後又重重落下,陳又涵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葉開忍了會兒,沒等發作,陳又涵再度掀起門簾:“走了小花老師,送你回去。
”
天徹底黑下,其實不過五點多光景。
空中飄著不知道是雨還是雪,陳又涵指尖的煙頭紅星明滅,風往後面吹,葉開吸了幾步二手煙,還沒出工地便終於忍無可忍,拍拍陳又涵的肩,又勾了勾手指,不容置疑地說:“給我。
”
陳又涵莫名其妙,想了想,半舉起煙:“這個?
”
葉開點點頭,視線凝在陳又涵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
陳又涵把煙遞給他,以為要被撚滅,誰知葉開盯著他,把他含過的煙嘴塞進了嘴裡。
煙霧被風吹得盡數往後,葉開一頭亂發,面無表情地抿了一口,衝他籲出,撣掉煙灰。
陳又涵一口氣提不上,在昏暗的視線裡眯眼道:“別折磨我。
”
葉開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怎麽,這一套對你還有用?
不是厭了嗎。
”
陳又涵無言以對,黑著臉往前走。
葉開盯著他的背影笑了笑,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深深地碾進土裡。
他和薑岩約好了在村委會見面,理應和陳又涵在路口分開,但陳又涵竟是和他一個方向。
心裡有了不好的猜測,葉開試探著問:“你不回去?
”
“有約。
”陳又涵言簡意賅地打發他,心裡憋悶,瞥他一眼道:“你又幹什麽?
”
“我也有約。
”
兩個有約的人同時到了村委會大樓,薑岩和另一個男的打著手電筒在門口迎接,詫異道:“這麽巧?
”
他看了看陳又涵,旁邊人介紹道:“這就是陳總。
”
薑岩跟陳又涵握手。
原來上次陳又涵過來時是村長接待,薑岩剛好去縣裡開會,錯過了會面。
四人一邊寒暄一邊往村口走。
葉開猜八成又是吃犛牛火鍋。
反正薑岩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接風洗塵全靠犛牛火鍋完事兒。
到了棟亮著燈的有石頭圍牆的小院子,葉開心想,果不其然。
黃銅火鍋在爐子上撲騰著熱氣,方正的石桌上擺著四碗犛牛酸奶、藏式牛肉餅和粉絲湯,還有烤小羊排和鹽焗土豆,薑岩自己掏錢的標配商務接待餐,是這個村子裡的最高檔次。
村長是藏族人,坐下後二話不說先拎起鏨花銀壺,給眾人倒滿了一大杯青稞酒。
薑岩還摸不清門道,介紹道:“陳總就是學校項目的捐贈人,小開,你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陳總。
”又對陳又涵道:“這是我的學弟,這次來是想牽頭做一個鄉村公益教育慈善基金,陳總在這方面有經驗,還請多指教指點。
”
陳又涵意味深長地笑:“薑書記客氣了,我一定知無不言。
”
燈光下葉開臉有點黑,四人碰杯,他悶了一口。
陳又涵遞話給他:“青稞酒容易上頭,酒量不行的話還是少喝一點。
”
薑岩馬上笑:“陳總和達措不必說了,肯定是海量,小開也不錯,算起來,這裡四個我酒量最差!
”
陳又涵不動聲色地問:“是嗎,看來薑書記和小開同學經常出去喝酒。
”
葉開在桌子底下踹了薑岩一腳,薑岩以為是達措不小心踢到了他,視線往下瞥了一眼後不以為然地笑著抖爆料:“他剛開始也不行,硬喝出來的。
”
陳又涵知道葉開喝醉的德性,聽到薑岩這句話,先擡眸仔細看了他一眼,確定他面目周正自有一股端方正直的氣息,才略微安心,壓下莫名其妙的嫉妒,淡淡道:“是嗎。
”
村支書達措夾了一筷子犛牛肉片,豪爽笑道:“小薑也不錯!
我還以為清華來的高材生肯定不能喝,沒想到第一天就讓我們大吃一驚!
”
以黃銅鍋為分界線,桌子的右排陷入了微妙的死寂之中。
陳又涵攥著筷子,半晌都沒有動作。
葉開捂住了臉。
良久,他聽到陳又涵緩緩說:“原來薑書記是清華的學生,難能可貴。
”
薑岩謙虛道:“過獎過獎,不值一提,小開成績比我好,大一就跟著我們打花旗杯。
”
葉開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別說了。
”
陳又涵意有所指:“小開同學看著家境不錯,怎麽沒出國?
”
薑岩二百五一樣,跟他一問一答特別快,馬上附和道:“對啊,小開同志,你怎麽沒出國?
”
葉開語焉不詳地敷衍過去:“沒申上。
”
薑岩挑眉:“你?
申什麽沒申上?
哈佛?
麻省?
”
這兩所學校的通知書都在郵件裡躺著。
葉開點點頭:“對,眼高手低失敗了。
”
他一頓飯吃得異常沉默,隻在觥籌交錯間強顏歡笑。
到後來連神經比吊橋鐵索還粗的薑岩都察覺到了不對勁,酒飽飯足抽煙之餘,拍拍背故作老成地安慰道:“沒關系,我們五道口職業技術學院也不差!
哈佛什麽的,研究生再申請也不晚。
”
過八點,風幾乎靜了,夜空中一絲雲也沒有,銀河浩瀚,如玉帶橫貫東西,夏蟲匍匐在草叢裡長長短短地鳴叫。
四人在路口分別,都是不同的方向。
薑岩莫名覺得陳又涵可靠,放心地把小學弟交給了他。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陳又涵終於忍不住問,語氣低沉而溫柔:“怎麽沒出國?
”
葉開無從回答。
他為了陳又涵玩兒命似的學了一個高三,就是為了可以留在國內。
後來他又絕望到想不顧一切地跑到最遠的地方,然而瞿嘉卻不放心。
他那時候的狀態的確可怕,沉默寡言幾乎陷入抑鬱。
是爺爺說,“開”字是開闊的“開”,柳暗花明,豁然開朗,心裡有什麽難關,不要忘記山水幾重,洞天就在絕境處。
“我把你可能上的學校都翻遍了,”陳又涵順手摘下一朵小野花,“難怪沒有找到你。
”
葉開心裡一顫,腳步停下,他回頭:“……你找我幹什麽?
”
月光下,他看到陳又涵勾了勾唇角,帶出一個很淡的笑。
他的確沒有資格找他。
葉瑾的合同裡寫的明明白白,“未經甲方同意,乙方不得擅自約見、接觸葉開先生”,他蓋了章的。
隻是人到絕境處,總要抓著點什麽才能活下去。
哪怕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的、鏡花水月的。
他那時候已經做好了此生都失去他的覺悟,隻是懷著僥幸——不能在一起,那知道他在哪裡也好;說不了話,那遠渡重洋遠遠地看上一眼也好。
怎樣都好,不要杳無音訊,不要連一個消息都不願施舍給他。
“沒什麽,想知道你有沒有好好念書罷了。
”陳又涵輕描淡寫。
五瓣的小圓花在星光下泛著幽幽的藍,陳又涵夾著煙,另一手掐著花梗遞出去,半真半假地說:“沒什麽可以送的了,我不值一提的真心,你收著玩兒吧。
”
像一個在愚人節說真話的膽小鬼,像一個在小醜面具下哭的喜劇大師,像一個想送禮物卻怕對方嫌棄不值錢的窮鬼。
葉開不聽他騙,面無表情:“上次你送藍寶石也是這麽說的。
”
陳又涵慘淡地笑了一聲:“你還是這麽可愛。
”
“一想到你的可愛有一天都歸了別人,我就睡不著覺,夢裡也做噩夢醒過來。
我長這麽大從沒有嫉妒過任何人,但我很嫉妒姓盧的,很嫉妒,非常嫉妒,嫉妒得發瘋。
如果不是因為你愛他,我連殺了他的心都有。
”
奇怪,“你愛他”這三個字在陳又涵心裡是絕對的禁地。
此刻說出口,心裡卻忽然一松。
夜空下再仔細一看,原來不是松了,是空了。
因為是空空蕩蕩的,所以也沒什麽好緊張痛苦的了。
葉開無動於衷,甚至從容地糾正他:“他不姓盧。
”
陳又涵“嗯”了一聲:“那天吻了你,是我不對。
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努力做到祝福你和他。
”
“然後呢?
”葉開冷漠地問。
“然後我差不多也老了,”陳又涵咬著煙,眯眼,沐浴著月光一身落拓不羈,“愛怎麽怎麽吧。
”
葉開冷冷地盯著他,吐出兩個字:“傻逼。
”